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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茶馆小景

沁泉茶馆,是一排三间铺面的临街小二楼。楼上低矮昏暗,是一个大烟馆,兼做赌场。楼下是茶馆,宽敞明亮,摆着二十多张小方桌,一百多把竹躺椅。中间那间房子,正中间那张桌子,不管是喝茶的人再多,也是不安客人去坐的。就是有不懂事的客人去坐下了,茶博士也要去请他起来,那是他们龙头大爷的专座。

这里是茶馆,是涪城老少爷们儿喝茶休闲的地方;更是袍哥天益公码头的公口,是码头接待哥兄老弟的场合。三山五岳的江湖人物,行脚走路的大爷幺满,到了涪城,要拜山见江大爷,只要到沁泉茶馆来泡上一碗茶,把茶碗盖子接开,斜桥在茶船子上。掺茶的茶博士就会来清你的下脚,也就是问你干什么。你从哪里来,要到何处去,是哪个码头的朋友兄弟,带着哪一架大爷的片子(名刺),只要应答对了江湖切口,就能够见到江大爷。然后,你再告诉江大爷,你是因为什么事,现在要到哪里去。只要你下脚清,就能够得到很好的接待,烟酒茶饭住宿都有人管,临走,还能得到一笔路费,够你走到下一个袍哥码头。这里所说的下脚清,是你没有做过有违江湖规矩的事情,比如出卖朋友,乱吃交接;也就是偷了抢了哪一架大爷的东西或者损害了哪一个袍哥公口的利益。又或是忤逆师尊奸淫嫂子,这些叫下脚不清。至于说你杀了人,抢了人,放火烧了紫禁城,那你尽管说。操袍哥的,就是做这些事情的,那是英雄业绩。只要你下脚清,到了这里,你的安全,你的生活都不用操心了,都是袍哥码头管,你想在这里住多久都行,有风吹草动,码头会安排你走路,给一笔路费再派人礼送你出境。

江项城过来,见今天茶馆里没有什么事,都是一些吃耍茶摆闲龙门阵的人,大多数都是码头上的袍哥兄弟。问:“黄狗儿呢?”

茶博士说:“没有来。哦,你看,四川人是个邪,说起乌龟就是蛇。那不是他来了吗?”

黄狗儿提溜着一只大木桶过来,木桶里装着一些饭馆里的剩菜剩饭,发出一阵令人恶心的馊臭味。给江项城点头打招呼,就要走。

江项城叫住他问你干什么。

喂鸭子啊。

这,黄狗儿你喂什么鸭子啊,你有正经事情没有?

这不是正经事情吗?

哪儿跟哪儿呀,喂鸭子算什么正经事情?

这鸭子是江大爷你的啊。不喂着,难道饿死它们吗?

慢着,怎么回事啊,我哪来的鸭子啊。

你收了人家杨幺姑的房子,丑女子有一群鸭子,不也就是你的了吗?

哦,是这样啊。拿走拿走,赶紧的拿走,这臭得啊,真是叫人恶心。赶紧喂了回来,我找你有事情。

江项城送走黄狗儿,回头叫:“泡碗茶来。”就一屁股坐在了正中间那张桌子他的位子上。在这里,他是大爷,他能够享受到最充分的尊重和最虔诚的敬慕。

江大爷的茶钱我这里给了!

收我的收我的。

不准乱收钱啊,不准乱收钱啊。

我这里是零钱,收我的。······

好一阵挣开茶钱的吵闹。

一碗茶,两文钱。对这里喝茶的所有茶客,都不是什么大数目。但是光是这给茶钱收茶钱,讲究就多得很,也是一种大学问。

先说给茶钱吧。到茶馆里喝茶,自己给自己的茶钱,那是很没有面子的事情。人家会说你不会为人处事,没有朋友。说你吃了肉骨头都是扔到房子上边,连狗都没有维到一条。自己喝茶,茶钱得别人给,当然就必须先帮人家给茶钱。投桃报李嘛,人敬人人必敬之。但是,这茶钱也不能乱给呀,每碗茶两文钱,开上百十碗茶钱,那也是很大的一笔,谁都承受不起。这就要看来人的身份、地位、面子、以及和自己的交情了。他给我开过茶钱没有,开过多少次。当然,即使你不想给来的这个人开茶钱,也不妨大声吆喝,不妨拿起钱使劲的舞动。反正吆喝得越是热闹,争着开茶钱的人越多,越是证明来人面子大朋友多,那人是很得意的。所谓人抬人无价宝水抬人万丈高。学问就在这个舞钱,吆喝上了:第一就是舞远不舞近。茶博士离你几丈十来丈远,你大声吆喝使劲舞。他走到你身边了,就别吆喝别舞钱了,装着喝茶发呆,等他过去了再吆喝再舞钱。第二就是舞大不舞小。那是喝早茶,不想给某人开茶钱,你也尽管拿钱出来吆喝,舞动,但你别拿零钱小钱,你拿一块银元出来舞,茶博士就是想收你的茶钱,也没有办法给你找零。第三当然就是反的,舞小不舞大了。那是晚上喝茶,茶博士裹肚子里收着一大堆小钱,沉甸甸的难受死了,呆一会儿收堂以后还要清点交账,你这时拿一块银元舞,他隔着几十丈远,都要跑过来给你收了,找给你一大堆小钱,他轻松了让你来负担。所以,晚上喝茶假打,就要拿小钱舞。

江项城虚掩眼皮,看着听着茶馆里的吵闹,记忆着都是谁在吆喝舞钱,给自己面子。也在看究竟有谁在假打。

虚伪,涪城人,即使最讲究义气的袍哥,也是这样虚伪。假意真情,谁能说清楚呢?

当然,现在给江项城开茶钱的,没有人假打。都是一个袍哥公口的哥兄老弟大爷幺满,是江大爷的手下,以能为江大爷开一碗茶钱为荣耀,那是和江大爷关系更进一层的事情啊。给钱的人很多,这就要看茶博士的记忆知识眼力见儿了。他必须记住上一回,上上一回,上上上一回是收的谁的茶钱,这次就不能再收他的了。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吗,得把这荣耀面子给尽量多的人吗;他还必须清楚码头上现在谁走红谁倒霉谁和江大爷谈得来谁和江大爷不顶对。收钱当然就要收那个走红的。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吗,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锤吗;他还必须知道谁家屋大谁穷途潦倒谁大方谁小气谁给了钱满不在乎谁给了钱会呕得五痨七伤,收钱当然就要收那有钱的大方的满不在乎的。收了小气鬼的钱不是讨气呕找骂挨吗?

说了这么半天,茶博士泡茶收钱,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情,高声大叫:“江大爷的茶钱,谢三哥开了,谢谢!——”

茶馆里吃茶的客人不多,茶馆的生意就是这样,不赚钱,江项城也从来没有指望茶馆赚钱。这是,也只是他的袍哥公口。二三十个人,大多数都是码头上的三排五排二排幺满,以及街坊邻居。江项城都认识。也有一两个不认识的人,比如门口坐的那个人,包着青布头帕子,一脸乱渣渣的大胡子。一看就知道,他是老山里治城曲山南坝龙安那边背山货进城来卖钱的山民,因为他面前的桌子上有一个草帽那么大的死面饼子,山民抠门,进城都是这样带一个饼子,到茶馆里一文钱买一碗白开水,喝了吃了就是一顿,几顿饭。那是他们的招牌,标记。

江项城眯起眼睛。他不是来喝茶的,他是在屋里被老婆骂伤心了骂恼火了,跑到茶馆里来眯瞌睡的。非常疲倦。

邻桌,有三个茶客,其中一个是进山河贩牛的老头,姓王,人称王牛贩子。每次路过涪城,都要来茶馆里坐一屁股喝一碗茶。他不是袍哥,江项城认识他。

王牛贩子问大家有鬼吗?

你他妈的才见鬼呢。哪有人大天白日这样问人家的呀。和他一起坐一张桌子的是码头上的一架闲职大爷汪胖子汪道中。还有林显贵老板,是城里开杂货店的。

王牛贩子说:“没有鬼,我不信鬼神的。”

汪大爷沉默,看看江大爷,看看隔壁桌子的谢三哥谢德贵。三个人几乎是同时,想起了他们的结拜大哥——英雄,被鬼吓死的英雄啊。

摆龙门阵,讲究的是龙门阵大家吹,纸烟各吃各。汪大爷想起他的结拜大哥了,想当年少年气盛雄姿英发,八兄弟结拜,老大张引雄,老二汪道中,老三谢德贵,吴仁信,黄师德,张贤进,江项城,李常根。号称涪城八杰,都是天益公码头的袍哥光棍。清光绪三十年,四川总督赵屠夫要来巡视涪城,巡捕全城搜查,在醉月楼当红妓女刘云珍屋里搜出了大量火药炸弹,判刘云珍斩立决,衙门出红差,在上河坝砍了刘云珍的脑壳。人死了,还有鬼魂吗?

有!

没有!

肯定是有的,要不然我怎么一想起刘云珍就心惊胆颤的。

没有,就是有,她也是我们这一波的,是善良的鬼魂,英雄的鬼魂。

当时几个年轻人争得脸红脖子粗,打赌说谁要是敢到上河坝杀人现场刘云珍尸体傍边睡一晚上,他就是真英雄大豪杰,这一个月的烟酒茶饭都是这几兄弟给开了。

大哥张引雄是不相信有鬼神的,说他去。他和刘云珍有过一面之缘,她死了变鬼,也会看在大家熟人,不来吓他。

那天晚上,大家饱吃一顿,喝了点酒,就送张大哥去了上河坝,余下的七个人就在远处看着,防止大哥偷奸耍滑。一直到下半夜,没有声响没有动静。几个人迷迷糊糊地就要睡着了,就听见上河坝那边传来说话声:“怪事,我的脑壳呢?我的脑壳呢??”

大哥张引雄惨叫着飞跑过来,大叫有鬼,疯了,最后死了。他是被鬼吓死的。

鬼,肯定是有的!因为,我大哥张引雄就是被鬼吓死的。汪大爷肯定的说。

王牛贩子笑笑,说:“没有鬼,肯定没有。”

“你怎麽能肯定呢?”

“因为吓死你们大哥张引雄的人就是我呀。”王牛贩子说。

“你,怎么可能呢?也没有听人说过呀。”

王牛贩子说:“当时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也被吓得大病一场,一个多月才好起来。又要忙着做生意进山里去了,也没有专门去打听城里死了一个光棍张引雄。所以就一直不清楚这事情,也没有说。”

汪大爷连忙问:“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说说呀。”

王牛贩子说:“怎么回事,人吓人吓死人。那回我就是进山里贩牛,把牛赶死了,亏了老本,也没有钱住店,就只好沿着涪江河往回走来,走到上河坝,下半夜了。也不知道那个地方刚刚出红差砍过人头,蹲在那里拉屎。虽然没有烟,习惯了,拉屎的时候把烟袋叼在嘴里,吧嗒两口,磕一下烟灰。没想到一磕,把烟袋脑壳磕掉了。就找烟袋脑壳,自言自语道:‘我的脑壳呢,我的脑壳呢??’就被人一声惊叫,吓了个半死,回家大病一场,请医生看病,医生说我得的是夹屎伤寒。寒气直接从屁眼儿里进了内脏,是大病重症呢。”

原来是这样啊。汪大爷大笑,真的没有想到会是这麽回事。鬼吓死了英雄张引雄,这件事情,城里的人都知道。所以听见的人都跟着大笑。

邻桌的谢三哥谢德贵没有笑,他和老大张引雄最是要好,老大死于鬼魂他还能够接受,这样被一个人莫名其妙的吓死了,他就太难于接受了。大叫:“假的,假的。吹牛不打底稿,哪里会有那么巧的事情。你就不怕鬼吗?”

王牛贩子说:“我怕啊。我也怕鬼怕死人。但是不是因为穷吗,我也不知道哪里杀了人砍了人头啊。”

谢三哥红眉毛绿眼睛的盯着王牛贩子,眼看着就要和牛贩子争执起来。汪大爷说:“是真的是假的都没有关系了,过了这么久,什么事都该忘了。这就是一个龙门阵嘛,姑妄听之姑妄信之,大家听了一笑了之。我说一段龙门阵,说是山里人没文化不识字,连给娃娃起名字,都是见了什么就叫什么,不是有石头娃狗粪娃,金娃子木娃子水娃子火娃子土娃子吗?那两口子生第一个娃娃,男人正在水缸那里舀水,就起名字叫缸缸;生第二个娃娃,男人端着钵子正在吃饭,就起名字叫钵钵;生老三,男人刚好在撒尿,起名字叫**;生老四,老婆叫男人给起名字,男人挖空心思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了。老婆说怎么啦想不出来了吧?男人说胡说。老四就叫胡说了。

“有一天,老婆在屋里煮饭,听见外面两个孩子打架,着急又离不开,就大叫:老汉儿,你去看一下,是缸缸在打钵钵呢,还是**在打胡说嘛!”

大家又是一阵大笑,都知道这是在骂王牛贩子。也给谢三哥出了一口恶气,平息他的怒火。一件事神秘,就让它神秘着就好,说明白了原来那么简单,恍然大悟以后的失落很令人难受啊。

汪大爷说:“谢三哥,你也摆一段龙门阵啊,怎么总是只带着耳朵听便益,还要挑漏眼儿。你也给我们讲一段吧。”

这个谢三哥谢德贵,是城里开绸缎布铺的,最爱抬杠争执,外号“咬卵匠”。口才却很一般,说:“讲就讲。说是古代的时候,鸡公和鸭子,本来是好朋友。有一天,鸡公和鸭子出去耍,走到一条河边上,要过河去。鸡公不知道河水有多深,就叫鸭子先下去试探一下。鸭子下水就浮起来,快活的在水里叫道:‘齐胯胯,齐胯胯。’(胯胯——四川话,大腿。)

“鸡公听了就想,自己的腿杆比鸭子的腿杆长得多,鸭子下水都才齐胯胯,水肯定不深,自己下去最多打齐连儿杆,(四川话:小腿。)就一下跳下去。没想到水深无比,把鸡公淹了个半死,它跳上岸来,抖动翅膀翎毛,大叫:‘你喝我————’”

谢三哥的口才,显然没有汪大爷好,也比不了牛贩子。虽然鸡公和鸭子的话,他是模仿了鸭子叫、鸡公打鸣的声调说出来的,但还是没有人笑没有人感兴趣。大家都听得出来,他并不服气,说王牛贩子在哄他。

汪大爷又讲:两爷子,到河边去耍。那儿子看见河里娃娃们游泳玩水很舒服,就脱了衣服下去玩。没想到水深无比,淹了个半死,在河里挣扎,想引起他爸爸的注意来救他。他爸爸其实早就看见他那样了。心里想:我那儿子啊,你使劲冲啊。冲起来就对了。

四川话,讲故事也叫冲壳子。汪大爷这是在转着弯骂谢三哥,骂他爱抬杠,挤兑得王牛贩子都不敢摆龙门阵了。

茶馆里,摆闲龙门阵的人很多,但大多数都见识浅薄语言无味,以及如谢三哥这种抬杠叫真的,所谓球经不懂打胡乱说的人,遇着他们真的很是无奈。高兴是过一天,不高兴也是过一天,何不如高高兴兴的过呢。很难得,遇见王牛贩子这样的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人,口才又很好,很对汪大爷的胃口,摆得拢。真的就是要和他很好的摆一阵龙门阵,不要谢三哥老是来打岔。为了方便访问,请牢记bxwx小说网,bxwx.net,您的支持是我们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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