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轻鄙的应答让于老太爷十分气愤,怒目望向孟孟身後的年轻男子。
于文彬苦笑摇头,若于家年轻一代都是这副模样,他真怀疑济善堂这块招牌还能撑多久?
孟孟问于老夫人,「这病应该有十年之久了吧。」
此话一出,于老太爷眼底透出希冀,忙问:「是,姑娘打算如何开药?」
「此病乃是因情志不舒、气积郁滞,逐渐引起肺腑不合,导致五脏气乱、功能失和。郁症有虚实之分,实症为肝气郁结、气郁化火、痰气郁结,虚症则分久郁伤神与阴虚火旺两类。我想以丹槴逍遥散合左金丸、柴胡疏肝汤合半夏及厚朴、甘麦大枣汤合孔圣枕中丹、滋水清肝饮治之,以宁神、疏气通畅为主,并辅以金针入穴,增强效果。」
药方出炉,有本事的人眼底多出两分服气,而「金针入穴」四字落入众人耳里,这会儿有人无法淡定了。
于府上下只有一人会金针入穴之术,可那人已经在十年前死亡,他能得此绝技,来自一番奇遇,如今这位姑娘也懂……莫非他们师出同脉?
于老太爷震惊得说不出话。
当年他说服于文彬将此技传给家中兄弟,他同意了,开始着手写下书册,没想到孙子死後其他人遍寻不着这本书,此事让于家上下扼腕不已,多年过去,他们都以为金针之术已经失传,没想到……
「姑娘可要现在为祖母施针?」于文和第一个站出来问。
于文彬告知孟孟,此人便是当年害死他之人。
她轻哼一声,眼中透出微微的鄙夷,连话都懒得对于文和说。
转身,她告诉于老太爷,「此技乃师父不传密技。」这意思够明白了。她又说:「老太爷是要我现在施针,还是……」
于老太爷接下话,「我们通通出去,外面留两个丫头守着。」
大夥儿心痒难耐,却不敢不从。
没想到孟孟却说:「还请老太爷留下,安抚老夫人的心情。」
闻言,众人心中一喜,若老太爷能学会独门密技,还怕他不教给下一代?
这会儿他们没了看笑话的心思,全希望孟孟能多来几次,好好替老夫人「诊治」。
孟孟将所有人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垂下眉眼,心中叹道:于叔说的没错,这个济善堂兴盛不了多久了。
待屋里人全走光後,孟孟从怀里拿出金针。
孟孟看了于文彬一眼,见于文彬朝她点点头,才取金针,准确朝穴位刺入。
看着她熟练的手法,半点不输自家孙儿,老人家眼眶微红。
孟孟专注而认真,于文彬坐在床边,心疼地看着两位长辈。
爹娘相继过世,二房没落,他和文谦在家中的地位一天不如一天,幸得祖母垂怜,将他和文谦带在身边,若是没有祖母,他们岂能顺利长大?
幸好文谦比自己聪明,愿意放弃济世堂产业,在外头闯荡,这个决定让他平安活到今天,否则的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孟孟终於拔下金针。
于老夫人神态安详地望着她,嘴角微微勾起,「小姑娘,你让我想起我孙儿彬儿,以前他帮我扎针的表情和你一模一样。」
怎能不一样?那是她的于叔、她的父亲、她的师父。
她握住于老夫人的手,认真地说:「已经过了十年,您该放下了,否则您的牵绊会让于叔无法离开。」
于老夫人心头一惊,皱眉问:「你在说什麽?」
孟孟低声道:「我同两位老人家说个故事好吗?」
「你说。」于老太爷是个心思敏锐之人,孟孟一句话,让他垂下的眼皮陡然撑起。
「打出生起,我就看得见已逝的鬼魂,三岁以前,我一直以为他们是人。」她顿了顿,开始详细讲述,「其实鬼魂没有我们想像中那样可怕,他们徘徊在人世间,只因为心中有无法释怀的遗憾……于叔于文彬在我五岁的时候来到我身边,那时的他刚离开人世没多久。我的父亲很早就过世,是他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也是他手把手教会我医术……」
孟孟缓慢地说着旁人无法理解的故事,倘若心存偏见,定会将她当成神棍,但于老太爷不会、于老夫人更不会,因为这十年来,他们经常觉得心爱的孙儿仍然在自己身边流连。
「老夫人,于叔过得很好,他在世时做过很多善事,累积无数福报,下辈子定会出生在福泽之家。您得放下,否则他心系於您,怎样都无法迈开脚步,他辛苦,您更辛苦……」孟孟不停地说着,诉说这些年来于文彬回于府时,看见两老生活的点点滴滴,是多麽的心疼与不舍。
这些生活片断让两位老人家彻底相信孟孟的话,相信于文彬就在他们身边。
孟孟说于叔深感欣慰,见弟弟懂得舍弃,进而换得一片蓝天,赞美弟弟比自己更聪明。
最後她细细观察两老的表情之後,与于文彬对望一眼。
见他缓缓点头,孟孟深吸气,说起当年他死亡的真相。
「你是说……」于老太爷不敢置信地望着孟孟。
「对,于叔只是偶染风寒,自己是当大夫的,怎会治不了这样的小病?可他没想到自己一路照料看顾的五房堂弟于文和会心起贪念,想独占这门金针之术,准备了有问题的汤药。
「闻到气味,于叔便晓得那碗药不对,他不愿意吞,于文和却硬灌着他喝下。事成,于文和为了撇清关系,立即带小厮出门,还叮嘱于叔的小厮远志好生照料。于叔思前想後,明白自己是怀璧其罪。
「那些年,于叔的医术贵府上下无人可及,大家都道您偏心,殊不知他是倾尽全力想替二房挣个立足之地,没想到会成为亲人的眼中钉。于叔後悔了,可惜命已不长。当时于叔把写有金针之术的册子带在身边,原本打算等修撰得更缜密後,回府便传给府中亲人,但于文和的举止让于叔痛心,他一怒之下将册子烧个精光。」
这就是他们掘地三尺也找不到那本册子的原因?于老太爷了然。
看见孟孟往床边看了一眼,两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中揣测着,彬儿在那里吗?
孟孟说:「于叔让我转告两位,人都有私心,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但牵扯到利益就会流於表面形式。当有慾望却无法满足、当竞争嫉妒取代亲情,家族就算勉力维持,也无法杜绝底下的阴私,他的遭遇便是一例。
「于叔说,他把于文和之事说出来,并非想要老太爷将他逐出家门,毕竟当年的事已相隔遥远,加上没有证据,就是官府也拿于文和莫可奈何。不过老天爷都看着呢,否则为什麽这些年,于文和想尽办法要让自己的医术及名声更上一层楼,却始终铩羽而归?实是因为他的恶劣行径早已断了自己的福分,至於更大的惩罚,还在後头等着。
「于叔提及此事是要老太爷想清楚,于家是不是该分家了?让每家各自努力,对外争取自己想要的名利,而非往里掏空于家的所有,这样的竞争才有意义,否则人人躲在济善堂这块金字招牌後头,三成本事被渲然成七分,一代代下来,于府早晚会人才凋零。」
她的话令于老太爷陷入深思。
孟孟并不催促,只是静静地望着于老夫人,清浅地对她笑着。
她的笑容有种安定人心的功效,让原本知道真相、心情激昂的于老夫人,好像真的放下了什麽。
于老夫人问:「小姑娘,是不是将来我走了,就能再见到彬儿?」
「您和于叔在这一世结下如此善缘,下辈子定会再聚首,也许再成祖孙,也许成为母子、亲人或者朋友,你们之间的缘分不会随着死亡而消逝。」
于老夫人对着床头笑说:「彬儿,祖母懂了,祖母会好好调养身子,开开心心地过完这辈子,等下辈子我们再结一回善缘。」
孟孟柔声说:「于叔抱着您呢,他在哭,但他说:『约定约定,千年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