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萧墙(上)
卢光庭理了理心绪,这才缓声道:“北齐内乱虽然未必,初入中原立足未稳,却是真的。小理所以我们此次如果出兵,只要动作迅速,过河后一鼓作气,拿下对岸最近的建州、青州两个城池不难,所虑只是如何应对北齐随后的报复。”
卢曦听他说到了结症上,不由轻捻长须道:“那你有什么建议。”
“儿子为父亲所献第一策,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在我们取了建、青二州之后,只出一半兵力缓缓推进,另一半兵力却留在二州,加筑两个城池的城防工事,这两城的地势背靠天河,首尾相顾,本就极有战略价值,以前由于陈宋国力不逮,无力南下,才忽略了它们的重要,如今我们重新加固工事,就等于在河北钉了两个钉子,即使前线推进不利,仍可退回两城固守,这样一来,北齐就不能在急切间夺回二城。而我们拿这两个城池当筹码,迫使北齐和谈。”
卢曦听着,一边目光闪动,似在快速盘算儿子所献之策的可行性,一边伸手将卢光庭扶了起来,口中喃喃道:“以攻为守,以进为退,倒不失为一个办法,但北齐若不就范,不惜代价,强攻建、青二州,以我国现在的军事实力恐怕也不能久守啊!”
卢光庭见父亲亲手来扶,知道第一策已被接受,心中大定,渐渐又恢复了平时的洒脱,站起身来笑道:“所以儿子的第二策,就是要叫他们不敢强攻。小理拿下二城后,我们要立刻遣使去西武,送去黄金十万,白银百万两,白璧一百双,其他丝绸锦缎无数……”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恐怕你的这一策不会有效果!”卢曦听到这里却忽然摇了摇头,打断他道,“我们得了建、青二州,西武并无好处,以西武帝的脾气,仅靠这些金银财帛,未必肯出兵。”
卢光庭却向父亲眨了眨眼睛道:“可是儿子又不要他出兵,只要他收下那些礼物就行。”
卢曦数十年宦海,执掌兵部日久,本然是老而弥辣之人,闻言顿悟道:“你这是疑兵之计?!”
卢光庭笑道:“父亲所言正是,只要西武帝收了礼物,北齐定会疑他与我们达成密约。到时北齐在西武国的探子会忙着打探密约的内容,谁知我们送礼却一无所求,他们自然也就打探不到,这一来,北齐只当西武与我们之间盟约甚坚,这才讳莫如深,疑虑也就更多,为了防范北齐,岂敢轻易投入大量兵力来强攻建、青二州?除了与我们和谈,别无选择!”
饶是卢曦久经风雨,早已练就喜怒不行于色,此时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个一无所求!谁会相信这世上会有人白白送出金银百万,却一无所求,这一下可是让西武帝跳进天河也洗不清了,你这孩子,是什么时候变得一肚子坏水了?”
“我哪来这一肚子坏水?”卢光庭心道,“林霰这个小子平时蔫蔫的,要不是这次问计,我也想不到他这般狡诈啊!”但嘴上当然不敢说出来,只是讪讪笑道:“儿子想北齐灭了陈宋,虽然事不关己,西武帝心里岂能好受?即使真识破了我们的想法,能不用出兵白得这些金银,又可借机给北齐点颜色看看,料也会顺水推舟,陪我们唱这一出空城计。”
“好好好,我这就上表……”卢曦连说三个好字,刚要转身,忽然想到了什么,笑容一敛,又皱起眉头。
此时,却听卢光庭说道:“父亲,儿子还有第三策——就是父亲上表同意出兵时,只字不要提方才儿子所献那两策,只是向圣上建议此次出兵事大,虽然可行,却需谨慎谋划,请圣上诏回靖海公,已备咨商具体方案,同时将儿子那两策写成书信,派出亲信快马,务必在靖海公入都前,将信亲手递到……”他说得顺了,正滔滔不绝,丝毫没发现父亲的脸色已变。
忽被卢曦一声厉喝打断:“这三策真的都是你自己主意?”
卢光庭吓了一跳,忙又跪下:“儿子怎敢欺瞒父亲?儿子只是担心,父亲负责兵部,若上表把计策和盘托出,里面涉及军政各方面,又远远超过兵部的权限,冯相难免会嫌父亲手伸得太长,不如由靖海公来说的好,靖海公乃是皇后之弟,当朝名将,又历来精明干练,皇上信得过他不说,冯相也对他颇为礼让,由他提出必会被采纳……不知儿子是不是想错了?”说到最后一句,卢光庭小心翼翼看了眼父亲的脸色。
却见卢曦脸上的神色倒也不象发怒,迟疑片刻方道:“也不能说有什么大错……你没骗我就好,起来吧,回去歇息。”
卢光庭见父亲不生气了,这才放下心,答应一声,正要告退,忽听卢曦又道:“等等,听说你和宁府林家老三过从甚密,有这回事吗?”
“有。”卢光庭听父亲忽然问到林霰,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口。
卢曦倒是没注意他心怀鬼胎,只是叹了口气道:“要说林寒云这人倒也没什么,只是他们家的水太深了,你还是不要轻易与这家人结交,对他们敬而远之就好。”
卢光庭听父亲之意,原来并非针对林霰,而是针对林府,这才松了口气,也不敢当面违背父意,当下先点头答应了,告退而去。
但父亲郑重其事地叮嘱,倒让本来对很多事都不敏感的他,想起最近一些朝中传言,不由隐隐为林霰担心起来:“看来他们家果然变成了是非之地,但愿寒云能置身事外,不受牵连就好了……”
今日所献的三策真的全是自己儿子想出来的?卢曦望着卢光庭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照说以儿子的自傲,应该不会那么容易受人摆布,更不会屑于拿别人的智慧为自己搏名。但若说真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前两策还罢了,最后一策诏靖海公回都——那可就远远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的考虑了,他纵然相信自己儿子的聪明才智,却也不信他有这般深谋远虑,难道这真是巧合?
不想那么多了,卢曦摇了摇头,今天晚上要连夜写好奏章,明天一早送进宫里。
十日之后,河北传来已被证实的消息,端太后于两日前,也就是北齐的建业二十年,二月既望,在文华殿正式垂帘问政,改年号贞元。
这消息一传出来,天下哗然,虽然历史上并不乏太后垂帘的先例,但大部分都是在国君年幼,或者重病不起的情况下,而北齐现在的皇帝齐靳正当盛年,也从没有身体不好的传闻,所以大部分人都对端太后秋流霜的这种行为不以为然,尤其是在北齐国外,甚至有道学家公然指责她“包藏祸心,窥窃神器,野心堪比前朝武氏”。
而对于本来厉兵秣马,正准备出兵河北的南梁朝野,这个消息更产生了另一种反响。那就是很多人对于北齐在摄政王死后,必会发生内乱的信心有些动摇了。但就在这个时候,梁帝林暻却在朝会上,当众给大臣们传阅了,两朝老臣,掌兵部近二十年的尚书卢曦支持出兵的表章,加上宰相冯权力排异议,出兵北齐之事,终于尘埃落定,随后,梁帝又宣布了另一件事,那就是他已下诏召回镇守西南的靖海公邑斌,以备咨商出兵部署。
这最后一件事,令宰相冯权也有些意外,但他沉吟片刻后,并没有表示反对。毕竟,这次他如此坚定地主张出兵,也是冒了很大风险的,万一后面战事失利,眼下多拉一个人下水,到时也就多一个人分担责任。而卢曦心里却正暗自盘算着,皇帝是三天前下的圣旨,自己的信使却是五天前就出发了,按说靖海公此时应该已看到了自己给他的书信。
但他的这个算盘却还是打错了,邑斌此时非但没有收到圣旨,就连他的亲笔书信都没见到,因为就在三天前,他的信和圣旨都还没到赤峰关时,邑斌就已经悄悄起程赶往大都了,和他的信使刚好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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