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血色诀别
血红色残阳似即将没落的大秦帝国,正挣扎着将最后一缕光辉留在人间。巢湖水依旧烟波浩渺,执扇掩笑少年一般朦胧不堪。
“哗啦”一声,李寇飞起一脚踢起一粒小石子击在道旁树木之上,惊动数条小东西惊慌失措四处乱窜,终于没入树林深处去了。
看到一对雪白雪白的小兔子瞪着眼睛向三个不速之客看了半晌,忽然想起什么来惊慌一头扎进树草丛中,李寇终于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来。
长叹一声,将心头的郁结之气散去,李寇摇头苦笑,心下道:“尽信书不如无书啊,金光这些人都是名垂千古的人物,却还是有着这个时代不能让后来人理解只好往好了说的局限,张良,范增,唉,一个是旧韩后裔立志复国,一个是大楚死臣一心灭秦。这两人,终究不能逃脱开周礼的影响,现在还不能看到分封天下的后果!”
却也是这样,现在的中原地带,有始皇帝这样雄才伟略的人镇守,尽管他老人家也是日薄西山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却那“却匈奴八百余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抱怨”的雄风犹存。他在这个看上去庞大无比却实在摇摇欲坠的大秦有一天没薨毙,便不敢有人痴心妄想大言推翻大秦。
外忧不显,内争为存,张良虽然睿智,却也后世那算无遗策运筹帷幄之中的张子房还没有成长起来,哪里能看得见这些深深隐藏的东西呢。作为一个后世人,李寇不用多想便心里明明白白放着“外有匈奴胡虏,内有流六国余孽,大秦危矣”的潜意识,他心下焦虑自是有依据,但别人无论怎么看,都觉着恢复西周时候的旧礼要比安存暴秦好的多。
英布一声不吭跟在他身后,见他终于露出笑容来,却又叹气,便将忍了半天的话说了出来道:“主上可是还在为那两个读书人惋惜?”
李寇点点头,放缓脚步皱眉不安道:“这两人无不是有经天纬地之才的谋略之士,但那张良乃是旧韩后裔,另外那人虽不知姓名,然能与张良相交好,定然与六国旧人多少有些牵连。这二人将来若要一心恢复周礼王室,重新以井田为本划分天下,恐怕对咱们的阻碍,不是一星半点啊!”
英布挠挠头想了想道:“主上,读书人是很了得,他们鬼主意多,最善背后害人,赞是不得不防。然主上方才也说了,计谋只本,乃在实力。某粗略寻思了一下,总感觉有些心得,主上若不嫌弃,属下便讲出来看看!”
李寇回头古怪看看这个汉子,见他满脸的为难,那欲言又止的样子实在是不安的很,当下一思便明白方才他对范增等人不带间勃然大怒,使得这个粗豪的汉子也生出了敬畏的心思来。
当下歉然一笑拍拍他手臂嗔道:“兄长有话,但管直说便是。方才那几个人迂腐麻木,将来可能便是赞兄弟的敌人,不得不将他们打压住。某与兄长,贵在交心,从此同呼吸共命运,却不可因此而生分了!”
英布一呆,愣愣又将“同呼吸共命运”念了几遍,忍不住钦佩道:“主上说得每句话都这么精辟,若读书人都主上这般,天下便太平的多啦!”
老者在前边拄着一根忙杖侧耳细听两人谈话,英布说出这句话时候哈哈大笑回头来道:“想不到你这么一个大汉,居然也会奉承人!”
英布脸色一红急忙要分辩时,老者摇手道:“你说的不错,这小子说的话,很是令老儿我耳目一新!”
李寇心下窘迫不已直暗道:“谁知道后世那些话什么时候才出现的,随口这么一说,倒是对不住人家原创的啦!”见两人俱都佩服,脸色一红喏喏不已,好在奔走了十数里山路,他的脸上本就通红,没有给两人看出异样来。
见两人又专门商讨自己几句话的架势,李寇急忙道:“兄长方才言道有些心得,那便赶快说出来,免得某惦念不停!”
英布点点头郑重道:“属下于九江时,与那恶霸豪绅冲突不在少数,他们门下食客众多,个个都能想出一百种一千种置属下于死地的方法。然,属下手中掌握好汉亦众多,若果真拼个鱼死网破,属下固然要给大秦律法处置,死于身前的,却是这些计谋多如牛毛的恶霸豪绅。方才少主言,属下一路在想,加之想起属下往事,明白这样一个道理:绝对力量之前,一切计谋策划均是无用,徒取笑料而已!”
李寇皱眉一想,突然不知是谁说过的一句话映入心中,那声音反复徜徉徘徊,耳边尽是这一句话道:“任何的阴谋诡计在我面前,都统统没用的!”隐约记得这人是古代外国一个军事统帅,虽想不起是谁,却这一句话实实在在将李寇从懊恼忿怒中惊醒过来。
当下李寇大声长笑,兴奋向两个同伴道:“是啊,我自己说的话,却自己没有主意了,真是岂有此理!”完了又向英布施礼道:“兄长一句话,恍如霹雳!某年少疏狂,遇事极是不聪不明,日后便请兄长督察,若某有过错,但面刺而已!”
英布见李寇不再纠缠于自寻烦恼,心下自然欢喜的紧,但他慌忙跳开来双手乱摇不肯接受李寇大礼,一遍直汗如雨下叫道:“主上知过便改,那是属下福气。时时不忘提醒主上,乃是人臣本分,属下自当愿为齐王之邹忌,唯死而已矣!”
李寇攀住英布肩膀,两人相识俱都欢畅大笑,惊起倦归的昏鸟扑棱棱叽喳喳跃上枝头高空指责不已。
老者见两人把臂欢笑,当下也放声大笑,三人笑声震动山谷,便是较大一些的野兽也闻风而逃不敢在三人身边逗留。
老者笑毕,掩饰不住的赞叹向李寇道:“能在此时看出秦皇本质者,恐天下你当算一人!于范增家中时候,你曾言秦皇雄才大略,的确此人不凡。然后来听你讲大秦律法暴戾,又言此法只一人之言而兴,又一人之言而败,恐怕映射的,便是秦皇另外一个性子罢?”
李寇嘿嘿一笑道:“这可是您老人家说的,某只听听而已!”
老者与英布见他此刻又装聋作哑装疯卖颠,相视只是忍俊不禁,也不去说他滑头,老者叹道:“老夫当年,与秦皇曾有多日相处,对此人也算颇为了解,你这孩子,小小年纪便能从此人而看当今,观天下而知后世,比之那些苦读竹简而所谓高人,可高明了不止一筹啊!”
李寇撇撇嘴,他既然此刻想通了,也便心下虽仍是重视读书人,却也不盲目便将这些人当作大敌,口中不由自主又蹦出一句话来道:“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皓首穷经而已!”说完方觉不对,仔细一想时候便心下又是哭笑不得道:“得,诸葛亮的名言给又一次用了!”
小心向老者看去时候,果然老者一脸的沉醉连声念叨:“笔下虽有千言……妙哉!妙哉!”
英布一脸的佩服,见李寇向他看来时候,将那满脸的苦色视而不见只翘起大拇指赞道:“主上一句话,那些只知道勾心斗角的家伙,便都在这里啦!”
老者向李寇怔怔看了半晌,忽然叹道:“你若生在盛世,作一妙笔太史令,亦足以流芳千古!”
李寇摸摸鼻尖不再多说,只下决心日后能少说话,便一句也是不能再多说,这行径欺世盗名虽还是没有,却用别人的话来充作自己的,心里面总是发虚。
老者见李寇得夸赞而不骄傲,更是喜欢索性盘腿坐下来问道:“秦皇此人,精力旺盛,却也难逃天象,说不得明天便要薨毙,朝中彼时自然乱起,乱世即将到来,你一心要撑起乾坤,却正是男儿所为,却不知你当如何打算?去北军夺权?从军中晋身?”
李寇叹了口气,心中有万般念头,却不知从何说起。
任何一个人都是有帝王梦的,他自然不例外。来到这乱世,明知其中道路是后世历史书写已定了又若何?想在虞姬家中,虞子期看自己身份低微便不屑的情景,令他明白在这个时代若有先机不去利用的话,那便实实在在是个傻瓜。后来虞姬的观感,虽她是一个善良女子,却也将自己作贫贱之人看待的眼光,令李寇愈发坚定并起乱世争得流芳千古的念头。更何况他现在只为求得一口饭吃,日后在诸侯中走到哪一步,却是不去想的,只管做了便是。
他的性子中流淌的血液,从来都不是沉寂的,没有一刻曾经平静下去。前世中无奈太多,想要管尽天下不平之事,纵有清朗乾坤之心,却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之力,心中积存的怒火与暴戾越来越多,眼看便要憋不住时候,老天送他来到这个时代。
这个时代更黑暗,看不惯的更多,李寇心知以他现在的力量根本是管不过来天下千千万万的不平之事,手中有了生杀决断权力时候,才能有能力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再说,掌握天下俯视苍生的位子,这个时代谁人不想去坐?既然人人都可以,为什么一个更有眼界更有本事的后来人便坐不得?
历史?历史么,大不了重新书写便是,谁管得了那么多!
李寇这几日常常对自己这么说!
当下李寇与英布倚着大树坐下来,整理好了思路便要与两人畅谈时候,老者忽然皱眉淡淡道:“有人跟来了!”
英布骇然跳起,这些天差役将他从九江追到居巢来,虽然也不怕这些人,却他单身一人时候不曾顾虑,眼下有了同伴,便越发警惕起来。
李寇与老者站起身来,放眼向三人踏出的草丛间新路看去,果然远处两个黑色人影恍恍惚惚,却的确是沿着三人足迹跟来的。
老者见英布双腿紧绷双拳紧握,浑身骨肉凝结起来,整个人似一只豹子临战前全神戒备状态,淡淡一笑挥挥手道:“不必紧张,是张良他们两人!”
李寇对这两人防范甚重,也看出正是这两人时候左右看看低声道:“咱们先藏起来罢!”
英布也甚是赞同,老者微微一叹,也在两人搀扶中潜入深草丛中去了。
李寇先让两人钻入草中,回头向天边看去时候,诡异血色蔓延群山,似大地铺上一层血凝的晚装,妖冶而惊心。
当下心中冷笑连连,暗忖道:“要果真来血色送别么?嘿嘿!”双目中嗜血的光芒又一次流星般划过瞳孔,李寇忍不住心头要杀人时候的激动,伸出舌头舔了一圈嘴唇,黑亮的双眸给血色天地浸染,玫瑰色的脸庞上一片狰狞!
……
夜幕已经拉开,半弯明月从东边升起,似镶嵌在南方山头上的一块玉玦,只是好像能够感觉到马上便要开始的杀戮,禁不住的寒冷侵袭着皎洁而单薄的身子,再给晚霞装点上妖冶的颜色,鬼火巨瞳一般注视这大地。
张良与陈恢只顾循着前面三人留下的清晰足迹追上来,本就不甚强健的身板此时挂上千斤巨石般疼痛。只是两人也非常人,咬着牙不顾浑身几乎要湿透的衣衫,时而双脚无意识前进几步,时而手脚并用连爬带滚挪动一截,端得狼狈不堪。
两人终于忍不住,一屁股蹲坐在地上,一边用袖子擦拭额头汗水,一边大口呼吸着空气,便与那即将下雨时候水中鱼儿没有什么两样。
他们谁也没有料到,谁也没有注意到,就在两人身后数十步距离的草丛中,三双近乎玫瑰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两人的背脊,其中左右两双更野狼瞳孔一般,若非山间傍晚水汽浓重,那眼中射出的厉芒便能将两人烤熟了。
李寇三人藏身草丛中,眼见两人奔过来时候英布便要窜出去杀人,李寇一把按住他,老者也在他耳边低声道:“很多人!”
英布心下一惊,急忙凝目向远处看去时候,果然草丛微动,似数十条蟒蛇在其中移动而来,只在张良两人坐倒在地时候,那波浪一般划开的草丛在某一点上静了下来,若非李寇三人目力惊人,恐怕也不会发现那里面藏着跟踪而来的人。
英布既惊又怒,心下暗暗惭愧自己沉不住气,却又想道:“看来这读书人也没啥了不起,自己做了螳螂,竟不自知黄雀便在身后!”
李寇暗暗数了一遍那些草丛,心中约莫估计一下,向老者低声道:“不止三十人!”
老者冷哼一声回道:“六十人!”
李寇一惊,急忙细细查看,却入眼处只见苍茫一片,若非记住了后来人藏身的草丛,恐怕他也不知居然那么多人就在身边。
李寇不知老者如何知道,便疑惑向他看去,英布也不能置信般转脸看向老者。
老者傲然一笑眯着眼睛低声道:“方术之学,你们可听说过?”
两人一惊,对视一眼时候都从对方眼中发现了更大的怀疑,却老者压低声音淡然道:“方术之学,并非外人想象那样只是炼丹寻仙,其中吐纳之术最是能令人耳聪目明,若能学到深处,增加力气延长寿命,便在武艺中,也有其独到见解!”
英布双目异彩连连,便似姑娘寻见了小情郎,若不是孤寂有人窥伺在左右,恐怕他便登时要跳出来求老者传授了。
李寇却心中翻起滔天巨浪,倒吸一口冷气想道:“这个……这个吐纳之术,莫非便是传说中的内功?这玩意儿果真存在的?这次赚大发了,好东西啊!”又暗暗恶意猜测道:“这么说,后世江湖中人无所不能的内力,便是从炼丹的方士那里开始的?江湖中门派的创始人,老祖宗便是那些教唆皇帝吃春药喝毒药的方士?”不自禁打个寒战,急忙将心头的恶寒堵下去,转脸用比之英布炯炯目光毫不逊色的眼神看住老者,便似饥饿野狼看见了一头流浪的肥羊,老者似乎都能感觉到一左一右两个人化作了两个巨大的火炉一般。
老者嘿嘿一笑,摸摸胡须飘然摇摇头,忽然板下脸低叱道:“敌人便在左右,等安全了跟你们再说!”
一路来,他见李寇身体条件实在出众,便随口点拨了他几句,却越到后来心中越是想要将这个倔驴一般的家伙受作传人,却李寇总是事不挂心不提拜师事情,后来还专门将英布拉来作数,老者直恨得牙根痒痒,却也拿这人没办法。现在李寇露出垂涎神色,老者不怒反喜,也没有考虑过教他武艺对不对,只心中得意洋洋,道:“终于把这死小子给受住喽!”
李寇与英布再次对视一眼,心有灵犀都悄悄点头,传过“死也要缠住他”的会心一笑,心中越发恼怒来人的不是时候,将两头猛虎一般的愤怒,一起向敌人藏身的草丛倾泻过去。
渐渐地,张良与陈恢身上汗水不再流下,夜,也进入很深了。
杀戮,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