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血霜黯夜
“嗖”一个破空声响起,打破了静谧下来的夜色。
张良与陈恢见夜色已深便不再前进,只采火石燃了一堆篝火来坐在地上闲聊,却生怕惊动什么一般不肯大声,李寇竖起耳朵半天也没有听清他们说什么,只有不时的苦笑传入耳朵——英布嘿嘿冷笑,因为他明白这样的笑声定然是心中苦涩所致,缘由自然是李寇。
眼看便要皓月中空,张良与陈恢连着奔跑了十几里山路早已困乏不堪,便在火堆旁要休息,却这一声惊魂响动惊起两人来,那陈恢似能听出袭来的物体是什么,一把拉住要起身的张良趴在在地,头顶劲风袭过,“哚”地一声,身侧那大树上已扎定一支羽箭,入木竟然有数寸之深。
陈恢脸色一变,若非他见识过秦军弩箭厉害拉着张良趴在地上,恐怕这一箭便能将两人一起射个对穿!
张良惊魂甫定冷静下来,略略一想便冷笑道:“看来,咱们还是做了人家的螳螂呢!”
草丛中一声大笑传来道:“小子,算你聪明!嘿嘿,咱们追着那人从会稽一直到了这里,若能再多拿两个人头,那也是不差的!”
张良一愣,接着便眼珠一转问道:“你们要追人,我们同样追人,两不相烦,这却是什么意思?”
草丛中那人嘿嘿一阵笑,静夜里张良两人只觉夜枭一般刺耳,陈恢皱眉叱道:“也不怕惊动山鬼么!”
那人一怒,草丛中窸窣一响,却那人又似刚要起身却想起什么来伏下去,却话音充满怒意道:“敢嘲笑咱的,都作了无头之鬼,小子,过不是看你尚有几分用处,老子现在就做了你们两个!”
张良眯上眼睛循着声音向那边草丛中打量,却又见那丛草一动,那刺耳声音已是到了另处,却得意笑道:“项庄那厮早就告诉老子了,你们两个还会击剑,老子差点忘记了!哦对了,他还告诉我一件秘密事情呢!”
张良趁着这人得意大笑的机会向陈恢暗使眼色,示意马上向草丛深处闪进去。
陈恢摇摇头示意没用,他心里清楚,秦军的三段弩劲力非凡,听方才那人声音,他们便在两人面前不足五十步远近处,若有三四个三段弩,以两人的身手决计不能讨得好去,说不准这领头人见两人异动,命令手下就地射杀,那样谁也不能活命下去。
张良心中暗暗恼怒,对项庄万分暗恨,只道此人光明磊落,却不想无缘无故竟然连半日前还在一起说笑的朋友都能陷害进去。
便在他暗恼时候,那人已大声笑道:“你这小子便是旧韩后裔良,数年前博浪沙袭击陛下,便是你了!嘿嘿,那大个儿出力你出谋,今日若是能拿住你们两个,哈哈,咸阳令老子也能到手!”
张良心头如给霹雳击中一般只道:“项阿缠,你居然这般害我!”他当年买力士袭击秦皇车驾的事情,项阿缠曾问过,自己当时行动失败颇是懊恼,见这人诚恳和善又重义气的很,便都给他讲过,从此再也无人知晓这件事,项庄既然能告诉这领头人,必然便是项阿缠说出去的。
陈恢却是没有听说过袭击秦皇车驾的便是身边这文文弱弱的青年,这件事几年前发生时候他听说过,只当是六国后裔贵族的一次刺杀,却不想是这青年一手策划,忍不住便惊讶偏头来看时候,张良脸色苍白苦笑道:“你现在也知晓了,不出几天,全天下都知这大逆不道的此刻乃是你朋友,趁着现在还有机会,你便擒了我去见那领头的罢!”
陈恢一愣,继而大怒道:“某素来引你为荆轲之渐离,你竟当某项庄那无耻败类之辈么?罢了,某当先死,汝且观之!”
说罢不顾身边三段弩便要站起身来向一旁山石上撞去,慌得张良急忙一把揪住他不放道:“良此时全无头绪,出言不逊兄且莫怪,莫怪!”
见他态度确是诚恳,又想着他为朋友出卖心中忧愤,陈恢这才回嗔作喜,又来安慰他道:“朋友犹如大浪淘沙,细细筛选过后方能见真者,兄且休慌,从长计议才好啊!”
张良摇头苦笑,努力将心头的惊怒压下去潸然叹道:“人说人心难测善恶,今日,良方明了!陈兄仁义,良不敢或忘,唉,只可惜要陪上兄与良长眠于此山中喽!”
陈恢看他意兴阑珊,皱眉想要大声呵斥,却想到他这般颓败的因由,想了想低声道:“若所料不差,那人便在左近,或许不会见死不救,且容少待!”
张良闻言眼前一亮,心中活下去的念头顿时便占据了所有的念想——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一个人呢。
他自负胸中才学,今日李寇一记迎头猛喝,将他从复国迷梦中惊醒过来,那一卷《太公兵法》确是没有白白空读,转念间便将他脱胎换骨转变过来。李寇等人走后,范增呼唤沉思中的他几声,回头时陈恢正目光灼灼望着他双眼似问意图。当下两人辞别范增向李寇离去的方向一路追踪,却不想身后居然跟上了官府人物。
若要讲方才张良的心情,那是痛苦悔恨还有些许侥幸。痛苦朋友出卖,悔恨交友不慎,侥幸的……应该是没有追上李寇,可以让这个古怪的人活下去,或许有一天他果真能重新建立起一个没有暴秦弊病的强大国家来。
但现在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怎么与陈恢设法活下去,亲自找到李寇,在他身边亲眼看着他建立起那个新的梦想中的国家。
便在此时,那刺耳声音呢又响起来道:“嘿嘿,良啊良,你也不用怨恼项庄,他还算有良心,没有亲自来将你这个反贼刺杀,老子怎么劝说他都不答应前来。”转而又笑道,“不用苦思冥想要逃走啦,今儿老子心情好,没抓住那人……”
趁着这人聒噪的机会,张良与陈恢不约而同伸手出去抓住对方胳膊向一个小土包后面奋力跃去,便在那人得意洋洋说话之时,两人淡青色的身子已经藏在土包之后了。
这人一愣,继而大怒,难得有个好心情说叨说叨嘴边的肥肉,忽然人家不给面子极力要逃走,将他一句话都噎在喉咙里憋屈地难受,恍惚间那原本已经向自己招手的咸阳令宝座便在眼前丢失掉,心中愤怒可想而知。
也没想过这两人手中有没有弓箭武器,这人跳起来大声吼叫道:“射箭,弄死他们!”
话没说完,忽然身后数声惨叫传来,听声音正是自己带来的士卒,接着血腥的气味儿穿进鼻孔侵入大脑,一时间将他思维都凝固了。
忽然身边一个士卒猛然扑在他身上将他扑倒在地,却腰间传来的剧痛怒了他的嗓子,声嘶力竭便吼道:“哪个混蛋?起来,老子杀了你!”
原来他给扑倒之后背上压着一个人,直将他摁进泥土中去,满嘴便都落下了泥土。
背上那人毫无动静,这人艰难骂骂咧咧着将那人用力拱下去,却腰间更大的疼痛传来,忍不住一声惨烈之极的叫声回荡在山间,便是士卒们的惨叫声,也远远给他一个人盖了下去。
伸手一摸,正碰在那疼处,这人越发恼怒,叫得便越发大声起来。将手掌拿在眼前借着月光去看,湿漉漉尽是鲜血。
惊恐看那士卒时候,这人才醒过来——原来是人家救了自己一命!只见那士卒背心处插着一直雕翎羽箭,颤悠悠还在晃动,只有乌黑的鲜血从那伤口处涌出来。
这人爬过去细看,这士卒早已四肢僵硬一命呜呼,再看士卒脸庞时候,这人大吃一惊放声叫道:“混蛋,你死了谁要护老子?你是老子的亲兵,咋能不管老子自己一个人便死了呢?起来,背老子逃走!”
张良与陈恢听到动静探出头来,正看见这人跳起来脚踢死去的士卒不停,当下陈恢便怒道:“这人怎生这般残暴,士卒为了护他而死,他却……”
张良脸色冷漠如常,将满场鲜血四溅血肉横飞的长眠恍若不见,只淡淡道:“这等怕死之人,又好功无谋,现下恐怕胆都要吓破了,正好显出残暴性子!”
陈恢向草丛中四处乱跑的士卒看一眼便喜道:“果真他便在我们左近!”
却见四散奔走的士卒中,李寇手中执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却是精铁打造——乃是项羽送给他的那把,锋利的剑刃不时划破士卒的身体,留下一声未彻底叫出来的痛苦和撕为两片的身体,身后只留下两行残肢断臂,月光下触目惊心,陈恢只觉不忍猝睹看不下去。
便在他皱眉要转身间,张良回头来淡淡问道:“你下决心要跟着主上了么?”
陈恢一愣,呆呆看着张良那俊美无比的脸庞,正看出那上面庄重无限,熠熠生辉的双目寒光闪电一般盯住自己的眼睛,里面竟然有说不出的严肃。
当下陈恢道:“那是自然!我看他残酷只是对待敌人,但若真心跟随,我有一种直觉,咱们都将名垂青史!”
张良深深凝视了他一会儿,转身依旧欣赏一般看着李寇疯狂的杀戮,半晌淡然道:“那就要做好准备,随时欣赏一般看着主上厮杀!”
陈恢一愣,不知这话什么意思,向李寇去看时候,仍然是他与那英布在月光下咆哮着杀人,猛虎恶狼一般看不出来到底那一点值得去欣赏。
便在他茫然不解间,张良才说道:“目下杀一人,日后活百人,这样的杀戮,才是希望……”陈恢不解,只觉张良说完这句话之后,那淡青色的衣衫给山风吹动,直欲与皎洁月光化为一体,正茫然间,又听他道:“等下准备将那领头的,咱俩不用吩咐便杀了他!”
陈恢一惊,但这下他却明白过来,张良这句话的潜意思是在说杀官以取得李寇的认可。当下他也不反感,反而觉着这个领头的残暴无情,若是能死在自己手上,那也是自己的一件幸福事情。只是陈恢遵着张良的话,极力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李寇杀人的时候,他又忍不住五脏六腑翻腾起来!
李寇杀人太狠了!
不说那遍地的残肢断臂,只看他右手持剑左手去抓士卒的弓弩,那长剑根本不顺着骨头缝隙刺入敌人的身体,而是凭着那庞大的力量,仗着长剑锋利,生生切断敌人的骨头,从骨头的断裂处刺入人体,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音响个不停。
那夺取弓弩的左手却个干净没有粘上横飞的血肉,只抓住弓弩之后不管敌人是不是要撒手,他便硬生生捏着向怀中拉来。然后右手长剑一挥,一颗大好人头便飞上天空,血腥气息,竟直冲九天一般,将那玉兔眼睛一般的月亮都黯淡了颜色。
英布便跟在李寇身后三步远处,不知是从哪里夺来的两把青铜剑,他根本不去看眼前是否有人在,一堵移动的高墙一般只稀里糊涂挥动双剑如巨大一只螳螂般杀过去,若遇见了敌人,那便是绞杀一般粉碎了对方尸体。
果然是五十八个人,现下给李寇两人撞过去,犁耕一样只一个来回,便都化作了一缕孤魂留在山中。
另外两人,一个忠心护卫上官安全而代替一死的那士卒亲兵,另一个,却是那个大难不死必有后难的领头人。
原来,李寇身在空中时候看准了那领头人位置,夺弩之后想也不想凭着记忆便一箭射去,只是那人身边的亲兵护卫颇为忠心,看长官有难便舍身去救,那强劲的弩箭射穿了他的身体,箭头也有寸许扎进那领头人的腰眼去。
英布与李寇同样,满身满脸都是鲜血与碎肉,只是这厮强悍残酷,浑然不去擦一把滴滴答答掉落的碎片内脏,咧着嘴只心下乐道:“嘿嘿,这几天给人追杀,今日总算出了这寇鸟气!”只是月光下他咧嘴嬉笑,却将陈恢骇个半死,心想这是哪儿的人啊,杀人只当喝水一样,加之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冲天盖地,只若实质一般将他冲地后退数步方站稳了。
张良脸色淡然,心下却也惊惧无比,见两人归来,也不等他们说话便从地上捡起两把青铜剑,一把抛向陈恢使个眼色,两人便忍住鼻端的血腥抢步到了那领头人身前,举剑便向他脖子刺下去。
那人给李寇英布鲜血凝结成一般的两人吓得噔噔噔倒坐地上,又见给自己当作螳螂利用半天的两人持剑大步过来,骇地只叫道:“我乃会稽郡守殷通,杀我即是造反!”
张良冷笑不说话,陈恢却向那为了护他而死的士卒看一眼,见身上落下数个脚印,便恶狠狠道:“你这厮,随便编织一个罪名便胡乱杀人,手下为了护你周全尽忠而死,你却寡情薄意侮辱他尸体,该杀!”说着手中青铜长剑狠狠刺落,一声惨叫伴着两股泉水般鲜血迸溅,这殷通便与他只会胡乱利用而毫不怜惜的手下,一起丧命在大山中。
李寇在听殷通报出名字时候便心下暗笑:“原来他便是项羽造反拿来祭旗的殷通?嘿嘿,果然是个没胆鬼!”他怒气勃发时候暴戾无比,心中只有一个杀字占据心神,却也很是有理智,自会稽城外那妇女惊醒潜藏的人性之后,便该杀便杀,可以不杀的选择杀之,不能杀的坚决是不会去杀。此刻可能会引来无数麻烦的追兵全数给他杀死,心中沸腾的杀气便淡了下去。
张良与陈恢手执利剑杀死殷通之后,可能从前也是见过血的人,倒也没有呕吐昏迷,反而又借着溅了一脸的鲜血刺激去五十八个士卒尸体群中检查一遍,发现没有活人之后才赶回来向李寇大礼拜道:“良,恢,拜见主上,乞主上收留!”
李寇心知此时两人心中全无侥幸念头,都发了狠要帮着自己这个在他们看来很是“古怪”的人,便伸手扶起两人笑道:“有两位,若文王之遇太公也!”
老者皱眉出来,不悦向两人道:“两个疯猴子,快换了衣衫去!”却不知为什么,两人这般疯狂杀人,却他没有作出那悲天悯人的样子来。
张良陈恢先谢过了李寇,又与英布以下属之礼要见,慌得英布跳了开去,老者哈哈笑道:“日后同为友伴,却也是不用扭扭捏捏的!”这才有些疑惑向李寇问道:“我知你心善,却为何杀人这般疯狂?同样是杀人,杀掉也就算了,你呀,都是碎尸了!”
李寇一叹有些沉闷道:“杀人,非我所愿。然要少杀人,便要杀地疯狂,令敌人胆战心惊。如此,可惨战而少战,是为震慑!”
老者点点头,张良三人也明白李寇杀人时候势如疯虎的意味,当下恍然点头,英布却暗暗想道是不是越惨烈越血腥越好呢。
李寇见四人都布说话,便嘿嘿一笑道:“不用多想啦,烈士肝肠名士胆,杀人手段救人心,上天在看,只需不做那丧尽天良之事便好!”
张良双目一亮,喃喃便与陈恢去咀嚼“烈士肝肠名士胆,杀人手段救人心”,李寇情知又多说话,讪讪一笑,却给满脸的血肉挡住,月光之下,扭曲的脸庞却厉鬼一般狰狞。
老者目光忽然湿润,也将那两句话喃喃念了几遍,忽然向李寇英布道:“快去换了衣衫,找山泉将血肉洗了去!”
李寇摇摇头叹道:“不用啦,恐怕今夜要在杀戮中等待天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