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从前她活得糊涂,在京城赢得一个面首三千的「美名」,今次重来,她才知道,对於一个女人而言,万千面首,不及一人真情。
她当了三年的活死人,虽然不能睁眼,却听得见、感觉得到,三年之间发生的一切,她一清二楚。
她耳畔彷佛又响起他的话语。「我陪你吧……无论天涯海角,碧落黄泉……」
聂缙……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既然楚离已经进府,那人大约也快到了。
四月春深,富丽堂皇的长公主府里万紫千红,繁花似锦。
昭和身着一袭烟霞色曳地流纱裙,两臂间松松挽着一条碧色绣金纱绫带,快步向後院走去,发髻上的金步摇随着她的脚步轻轻的晃动,手腕上羊脂对镯碰撞出清脆的声音。
後院是下人们休憩的地方,谁也没有想到长公主会到这样的地方来。
角落里,掌事正在炉子里烧炭火,身後跪着几个少年,其中一个身形清瘦却脊背挺直,脏乱的头发披散在肩头,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双手被铁链反锁,乱发下的眼眸闪着冷厉的光芒。
炉子里的烙铁烧得发红直冒轻烟,掌事拿出烙铁,在少年的眼前晃了晃,呵斥道:「忍着点痛,最好别动,否则烧坏你的眼睛,谁都管不了!」
少年被两个家丁使劲的摁着,愤怒的看着那烙铁,动弹不得。
掌事正要伸出烙铁,却听到一声轻喝,「住手!」
掌事一愣,抬头看到长公主居然过来了,吓的手一抖,烙铁差点戳到少年身上。
「赵掌事,住手!」
赵掌事放下了烙铁,过来跟昭和见了礼,「公主有何吩咐?」
「这个人不要烙。」她指着那个清瘦少年。
赵掌事面带为难地道:「这些都是罪臣之後,既然贬斥为奴,照例是要在额上烙一个『奴』字的,否则於法不合。」大燕皇朝的律法规定,但凡罪奴便要烙上奴印,所以贵人得了奴隶,第一件事往往便是烙印。
昭和挥了挥手,道:「其他的本宫不管,只那个人给我留下。」
少年抬起头,眼底掠过一丝异色。
赵掌事劝道:「公主,当初聂家本该满门抄斩,您求着皇上留这个小子给您做奴才,正是要烙上奴印才会老老实实的,您连印都不烙,要是传到皇上耳朵里,不好说呀。」
昭和冷冷看了他一眼,「到底本宫是你主子,还是皇帝是你主子?你操心什麽?我皇弟要是怪了我,一切有我担着呢!」
赵掌事看她要动怒,急忙低头应了一声,「那是,那是,小的冒犯了。」他立即着人将那小子给放了,其他的人依旧要照样烙上印。
少年抬头蹙眉,冷漠而防备,并未因她的阻拦有一丝感激。
「公主,那这小子怎麽处置?」赵掌事小心翼翼的问。
「做个马奴吧。」昭和眼底带着欣喜,看了看少年,嘴里却嫌弃的说:「他脏兮兮、臭烘烘的,让他洗乾净了再来见本宫!」
听见这话,少年眉头蹙得更紧了。
赵掌事没看出这少年同其他人有什麽不同,值得长公主这般看重,可长公主的命令他也不能违抗,便对他说:「少年,你走运啦!」说罢,叫人去取了马奴的衣服,将他收拾得乾乾净净的,这才领着他往长公主那边去了。
厅堂之中,昭和一手撑着脑袋斜靠在软榻上,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虽重生一回,却是回到聂家被满门抄斩之後。前世她向皇帝要了聂缙做奴才,整个聂家只留下了他这一根独苗。
当初她为何要了聂缙做奴才?说起来还是去年秋天的事情。
昭和在冰玉湖边遇到一个女子,女子圆润温柔的脸上荡漾着幸福的笑容,她英挺的夫君小心翼翼的扶着她,彼时她身怀六甲,腹部微突,彷佛她就是世间唯一的珍宝,她的夫君眼底心底都只有她一个。
昭和看到此情此景心有所动,想到驸马见她时总露出战战兢兢的表情,不由得叹气,原来世间还有她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
三月初,传出聂家谋逆,她骑马经过时,看到聂家两百多口人被铁链锁着走向刑场,就见那个女子凄厉的嘶声叫着,「谁救救我的孩子,我的缙儿啊!上天啊,祢怎麽惩罚我都可以,我愿意下十八层地狱,只求放过我的孩儿吧,他才十六岁,他才十六岁啊……」
女子腹中孩儿注定没有机会出生,而她口中的那个孩子,是她的长子、聂家的长孙聂缙。
昭和目睹这一切,原来所谓的幸福,在皇权面前竟然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那日她开口向皇帝要了聂缙,皇帝一开始不愿意,但抵不过她再三要求,还是将聂缙给了她。
思绪陡然从记忆中跳转回来,听到门外婢女轻声道:「公主,聂缙在门外等候,是否要见?」
「让他进来。」昭和的动作没有变,一手依旧撑着脑袋,露出洁白如玉的小臂,羊脂白玉镯滑落在肘间。
聂缙身着青色短衫,下面是玄色的裤子,黑色的鞋子,低头站在她的跟前,双脚之间连着一条钢铁镣铐,走起路来叮当响。
这一身是奴隶的装扮,虽然他的额头上没有烙印,可他的身分一样是奴隶。
「抬起头来。」昭和慵懒的看着他,犹如一只刚刚睡醒的猫。
聂缙抬起了头,浓眉如墨,鹰般锐利的眼防备而冷冽的看着她,薄唇紧紧抿着,下颚紧绷,他俊美而凌厉,身形是少年特有的清瘦,彷佛一把青锋冷剑,隐隐散着寒光。
「你叫聂缙?」她眼底带着玩味的笑意。
「是。」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很是动听。
「毫无奴隶的自觉,你应该自称奴才。」昭和撇了撇嘴。
闻言,聂缙显然震动了一下,眼中闪过郁怒的火花,嘴唇动了动终是说不出口。
昭和站了起来,走到他身边的时候,沁人心脾的暖香吹拂在他的耳畔,「聂缙,你恨我吗?」
他蓦地身体一僵,喉头上下滑动。
「我皇弟杀了你全家、全族,你不恨我?」
所谓爱屋及乌,恨屋及乌。这个少年是危险的,即使有这副脚镣也无法阻止他对自己做出危险的事情。
他就如同一把双刃剑,伤人亦伤己,倘若不能驯服便会割伤人。
她从前就是这麽想的,不过现在……她无声的笑了,她太了解他,他对事物的隐忍早已超出他的年纪,何况自己这麽美,他如何能下得了手?
她看着他,伸手虚虚拂过他落下的发尾,勾唇浅笑。
聂缙浓眉紧蹙,双拳紧握,始终没有说话。
「拿钥匙来。」昭和一声令下,等在外头的赵掌事一听暗叫不妙,想劝,可长公主那脾气会听谁的话?他只得乖乖的送上了钥匙。
昭和弯腰,亲手打开了他的脚镣,「本宫能让你生,自然也能让你死。你如今无路可走,唯有跟着我。」
聂缙听了,肩膀轻轻颤抖了一下。他的确无路可走,就犹如丧家之犬一般。
柔腻的手指抬起他的下巴,沁鼻的芬芳透入他的心田,她看着他的眼眸道:「在公主府,你不是奴隶,我给你自由。如果你足够聪明的话你就应该明白,到如今,唯有我能让你得到你想要的,达到你想到的高度,我会让你走得更高更远。」
更高更远?少年怔怔地看着她,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他是贱如蝼蚁的奴隶,她为何要这样?
「公主想要得到什麽?」他终於开口了,目光幽若寒星。
昭和笑了,笑得很美,如同盛开的玫瑰,美得让人炫目。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要你做我的剑!一把好剑、名剑!」
聂缙一听见这话,沉郁的眼眸露出了震惊之色。
响鼓不用重锤,她知道他能够领会她的意思。
「走,陪我骑马去!」她向外走去,言语间带着愉悦。
昭和出了门、戴上了白纱帷帽,一声令下,赵掌事牵来一匹全身雪白的骏马,她灵活的翻身上马,她策着缰绳,「驾」的一声,马儿就轻快的跑了起来。
「公主……」赵掌事惊叫起来,他身後一班人马见状便立即要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