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口里的气息如幽兰一般喷在低下头的邵楚峰的面颊上,在寒冬的夜里,带着丁点温热。
她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了,或者说,面前的女子有着新的记忆、新的人生,可他告诉过赵清沅,他要将她禁锢在身边,生生世世。
「你叫什麽名字?家里还有那些人?」邵楚峰呢喃问道,声音如蚊蚋般细小。
沈明锦觉得这人有些怪,看着像是在对她说话,可又像穿过她看着别人似的。
想到这,她甩了甩头,回答起他的问题,「回禀大人,民女姓沈,闺名明锦,爹娘俱已不在,幼年得爹爹好友收养。」
「什麽时候去的?」
「啊?」问的是她爹娘?沈明锦有些落寞地答道:「娘在民女三岁的时候走的,爹爹是八年前。」
「八年前?康平十四年?」
「是的,大人。」沈明锦一时不清楚这人为何问的这般详细,还是如实答道。
「你记得你爹娘吗?」邵楚峰伸手往沈明锦脸上摸去。
沈明锦心头一惊,忙侧着头摇道:「不记得了,民女小时候在祖母棺前磕了脑袋,之前的事都不记得了。我见过大人吗?」
邵楚峰并不答,只心道:清沅,你见过我,又不曾见过现在的我。
前尘往事都不记得了,也没有任何羁绊的人,这是老天将他的清沅送还给他了,这一世的赵清沅只有他一个,心里眼里只会有他一个!
沈明锦发现这人的眼睛忽然又红了,看着她像是看着什麽珍宝一样,之前他唤她清沅,难道他错将自己误认为这个叫「清沅」的女子了?
「爷,马车找到了!」这时,伍修赶着一辆马车回来。
邵楚峰望着天上微黄的月,「既是了无牵挂,便和我回京城吧。」说完,即转身上了马。
「可……可……」可是她还有青玉楼的姨母们啊。
伍修见前头主子已经走了,这姑娘还犹豫不决的,笑道:「这位是京里的邵国公,不是坏人,姑娘,一旦我们走了,菱花楼的人可能还会来追你,跟我们走吧,回头再给家乡的亲朋写封信便是。」
两三天内经历了这麽多事,沈明锦的脑子混混沌沌的,但她也知道此处确实不是久留之地,还是先离了夔州再说,不行的话就让他们把她在离江陵近些的地方放下来。
「好,那就叨扰二位了。」沈明锦缓声道。
「哎,不叨扰。」伍修高声应道,可以哄着跟来,至少比绑着回去要好看。
沈明锦上了马车,发现这车上极为暖和,有小暖炉,坐凳上铺了厚厚的秋香色大条褥,底下是半旧的猩红羊毯,沈明锦搓着手,好半会才觉得身上渐渐热了起来。
一直到天明,一行人才赶到一处小镇上,过了这个小镇再行半日,便能到京城了。
邵楚峰勒了马,对伍修道:「稍作休息。」
伍修笑嘻嘻地应了,来的时候,他们可是快马加鞭跑了两日两夜,饿了也只是在马背上啃两口馒头。
邵楚峰走到马车旁,屈着修长的手指敲着马车,轻声道:「下来吃些东西吧。」但里头半晌都没有反应。
邵楚峰掀开厚重的车帘,却见里面的人倒在了羊毯上,面色酡红,立即跳上马车,试了下额头的温度,竟异常滚烫,他大喊道:「清沅,清沅!」
邵国公府内,荣禧居的向氏看着铜镜里的丫鬟轻巧地给自己绾着头发,一边问身旁的凌嬷嬷,「那边院子里的女子还没有打听出来吗?」
凌嬷嬷知道老夫人问的是沅居院,叹道:「老奴问了自家那不肖子几回,都说不知道,派人去前头打探,也只说那姑娘还在昏睡着,像是一直高烧未退。」
向氏摆手笑道:「不怨你,伍修跟着峰儿这麽多年,一向撬不开嘴,既是带了回来,早晚会见到,这回啊,只要不是青楼女子我都认了。」
凌嬷嬷眼睛微闪,知道老夫人说的是以前的清沅郡主,之前她替国公爷选了白丞相府的二小姐,她素来看不上清沅郡主的庶女身分,郡主又是和杨府公子有情的,最後实在是拗不过国公爷才提了亲,哪想得到国公爷竟为清沅郡主痴情至此,这都多少年了,才总算带了个女子回府。
「老夫人一片苦心,国公爷虽然不说,但老奴看着,他是记在心里的。」凌嬷嬷宽慰道。
「我现在就想等着抱孙子,等有了孙子,他要怎麽守着,我都不管了。哎,回头让孙大夫来给这小丫头看看。」
孙大夫是京里有名的坐堂大夫。
「说、说是已经请了太医过来了。」凌嬷嬷迟疑道。
「哦?」铜镜前的向氏惊愕地转头看着凌嬷嬷。
沅居院内,沈明锦意识模模糊糊,觉得头疼,嗓子乾得疼,「绿蚁、绿蚁,水,水!」
「姑娘,要喝水吗?」
边上候着的两个丫鬟忙起身倒了温水过来,见沈明锦睁开了眼,扶着她靠在床壁上,就着杯子喂她喝了两盏。
沈明锦皱着眉,恍惚地看着面前两个丫鬟妆扮的人,「你们是谁?」
「奴婢珍珠。」
「奴婢玲珑。」
「这是哪里?」沈明锦忍着头痛,看了屋子一眼,并不是青玉楼,那她在哪里?
「回禀姑娘,这是邵国公府的沅居院。」自称珍珠的姑娘道。
「国公府,沅居院?」
此时房门忽地「吱呀」一声开了,接着珠帘被掀开,露出一张芙蓉面,圆圆的大眼,十分灵动。
及至来人从珠帘外走进来,沈明锦才发现,这人虽也是丫鬟妆扮,却与珍珠、玲珑又有不同,梳着元宝髻,簪着一支玉叶金蝉簪,上身是窄袖银枝缠花直锦袄,下着六幅罗裙,腕上还套了一对绞丝金镯,看着竟像个小户家的小姐。
沈明锦想着,爹爹要是还在,她估摸也就是这副行头。
「秋潭姊姊过来了,姑娘已经醒了。」玲珑起身道。
珍珠见沈明锦也望了过去,笑道:「姑娘,这是沅居院的秋潭姊姊,专门服侍国公爷的。」
所以是贴身侍女?还是通房丫鬟?沈明锦想着。
秋潭近到床边,见沈明锦果然醒了,笑问:「姑娘可有什麽不适?这一睡已有四五日,不知姑娘家在何处?」
「家?」沈明锦看着这个刚进门、笑得眉眼弯弯的姑娘,莫名觉得她眼角有一股凛冽之气。
「国公爷怕是知晓,这位姑娘不若去问问国公爷?」沈明锦初醒,声音软绵,这一句却是举重若轻地还了回去,划在了秋潭的心上。
秋潭面色僵了一下,瞬间又笑道:「既是如此,我转告一声老夫人,姑娘先歇着,晚间老夫人怕是会派人来请姑娘。」
呀,这是要拿老夫人来施压了。
可是沈明锦并不买帐,看着秋潭,不耐地「啧」了一声便不再理她,垂着眸子玩起床上垂着的一对绦子。
这秋潭摆明了要给她一个下马威,大户人家里的丫鬟也就这麽一副德性,奸猾讨巧的,她又不在这里长待,犯不着忍着。
珍珠和玲珑见这位姑娘这般不顾忌秋潭姊姊的脸面,不禁都噤了声,也不敢看秋潭。
秋潭气得面色通红,忍着气对珍珠、玲珑喝道:「好生伺候这位姑娘!」说完便转身往外走。
沈明锦在青玉楼待了八年,也耳濡目染了不少处世手段,见珍珠乖巧,就向她问道:「我这被嚷得头疼,国公爷此时可在府里?」
珍珠小声道:「回姑娘,国公爷去宫里了,不知什麽时候回。」说完,又忐忑地看了一眼候在珠帘处缓了步子的秋潭。
「哦,那等国公爷回来了再说。」沈明锦笑道,心想他大张旗鼓地将她带到京城,总该会来见她的。
见秋潭摔着帘子出去,沈明锦才吐出一口浊气。
她可不能留在这府里,一个大丫鬟都这般厉害,她还是待在宁安县好,在青玉楼里有姨母们护着,出门还有益之……
想起赵益之,也不知道他的伤好了没?她这般来了京城,姨母们肯定找不到她了。
白蘅既藏着这般歹心,如果姨母们没有及早发觉,日後也是大祸,沈明锦想到这人,越发急着想回宁安了。
「姑娘,奴婢去给您端些米粥来。」珍珠起身道。
沈明锦听了,点了点头,目送珍珠出了房门。
玲珑候在床前,完全没了先前秋潭还没来之前的机灵劲,沈明锦微叹,这个估计也是和秋潭一夥的。
她忽然就想起她家小绿蚁了,坐在床上,开始思考如何回宁安县。如今身上身无分文,要回江陵也必须得有盘缠和路引,否则她要嘛等姨母们来接,要嘛求国公爷帮忙。
可他既然将她从夔州带到京城,又怎麽会轻易地放她走?只是他图的是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