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她不是毫无用处之人。为了守护这个国家,她已尽心尽力,她无愧于心;但百姓们在乎的不是那些,没有人看见她的委屈。没有一个人。
从来没有一个人能看见「她」……除了……一个不该看到的人。
「可是——姑娘!」丫头哀嚎,就见一颗雪球神准砸在姑娘额上,本该无害的雪球,却在姑娘额上砸出了个伤口。
原来雪球中还藏了颗石头。「当心!姑娘——呀!」
不知是谁先动手的,街道两旁的窗户像是在一声号令之下尽数打开,接二连三的东西抛了出来,往她身上击去。
六哥,假若连民心也离我远去之时,我要守护的……究竟……剩下什么?伏云卿苦笑,连躲也不想躲,像是失了魂似地站在街上,成为极醒目的目标。
此后,她真的是孑然一身了。
想守护的人,一个个背离她而去;想守护的地方,也不再是她能安心待下之处。她……又该何去何从?天下之大,她竟无一处可容身。
「姑娘!别光发愣啊!」丫头们忙护住她,想找出一条平安的路回去。
「唯音!」快马狂奔,黑色骏骑风驰电掣般穿越大街,俊挺青年以绝佳的驾驭能力,让坐骑稳稳在伏云卿身前停下,挥手将朱色大氅一翻,替她挡下接二连三袭来的雪球。
「你受伤了?来人!谁再敢对唯音姑娘妄动,一律严惩不饶!」
青年厉声一喝,随着后方大批兵马出现,连同不少高位将领来到城东街上。
他眸光凛凛,扫视全场,立刻没半个人敢再擅自羞辱她,街坊间只余一片寂然。
他平静说道:「朕是东丘王,自然不受大齐礼教约束。朕欣赏这位姑娘,才许她同进同出。不过,入境自该随俗,先前朕不知情,如今既然知道,便不允姑娘清誉让人诬蔑。自即刻起,朕宣告天下,立她为妃,此后不许任何人非议!」
愕然抬头看向他的同时,伏云卿眸中波光迷蒙,心跳愈烈,再也看不清前方。
就算看不清楚,她也知道是谁为她而来。
他策马赶来护卫她,还替她挨上几球,却没动辄发怒任意用刑。
她其实早有预感,明白他总会出现。
在她以为山穷水尽孤独一人之时,在她支撑不住想找个温暖依靠之时。
他言出必行,却当众宣布要立她为妃,不许别人议论欺负她。
这只是权宜之计……或是……不论何者,此时……她却想相信他。
她静静地,缓缓地,凝睇着他朝她伸来的大手。
其实……她没那么在乎的。身上的疼她全都能忍下。因为她没做错。
任何人的指责,她也能不放心上。她敢大声地说,她从没有使用什么下流手段勾引过东丘王;她身为大齐皇子的骄傲尊严仍在。
可是,她最终仍是低垂下头,泛起一抹凄绝艳丽的苦笑;而后,将手交付给他。
她知道,她唯一无法申辩的错事,只有一桩——
她的心,不听她使唤……偏偏为他悸动了。
伏云卿原本希望,当时杭煜说要立她为妃,仅是一时为了阻止私刑的场面话。
毕竟皇帝纳妃是何等大事,怎能让杭煜一句话说了算;即使他执意独断,大臣们也该力阻他的荒唐行径,联表奏请他收回成命,反对他迎娶来路不明的异国女子。
可才回到房里,任侍女们替她包紮伤口之时,满室的续罗绸缎、金银珠宝没一会工夫即一箱箱送了进来。她还没找他问清楚,他却先来见她了。
「过去,朕只听闻大齐对女子有种种非人约束,不料今日一见,果然惊人。什么夫死守寡绝不再嫁、等着百年立牌坊;或是让夫婿以外的人碰了就得断臂断腿;让人掀了面纱就得自毁容貌与对方同归于尽。这些蠢事,还真有人能遵守。」
他捧着覆上红色锦缎句托盘踏进房里,摒退旁人,将东西搁上桌。「大齐规矩太委屈你。你也觉得没道理吧?所以,不曾如实遵守,还能好好活到现在。」
「……王上这是褒还是眨?」他不知道,她不是不遵守,而是过去毋需遵守。
「朕是庆幸,庆幸还能遇着你。也亏得朕及时赶到。大齐民风私刑颇盛,过于野蛮,这点,还得想法子改善才行。一切以律法为准,不能无故伤人。」
「所以王上不该跟着那些无知百姓起舞,随口胡扯立妃也太过了。王上虽言出必行,但当时情非得已,其实不必勉强,做做样子就好,无须认真。」伏云卿坐落床沿,始终没正眼看他,所以没能察觉她每说一句,他眸光就更添厉色。
「你……认为朕是随便说说而已?朕说过,朕想要你。你总不会以为,朕从不曾把你看进眼里?」
「我知道东丘王室祖训,避免争嗣,不论后妃只有一人,除非亡故或无出、带罪休离,否则绝不再立。您下次要找人允诺,可得先找个身分堪配的女子才好。」
她并非不信,却是不能答应。即使心动,也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只要他一日不从大齐退兵,她就一日视他为仇寇恶敌。
「立你为妃后,不论东丘军或安阳百姓,没人敢再对你不敬。这是对你的补偿。对你因为朕之故,失去家乡、失去栖身处的补偿。」
失去家乡……这句话像利刃刺进她心上最柔软脆弱的那一块。
「额上的伤,还很疼吗?」见她静默不言,他嘶哑着声音,满怀怜惜地想趋前安抚她,却遭她冷漠挥开,斜睨着他,翦水美眸隐隐含着冰,似有怨慰。
「立妃,若是对我出卖大齐的补偿,王上这条件,简直优渥得教人无法承担呢。」
「你没出卖任何人,这只是时势所趋。你要想留在安阳,便不能拒绝。大齐旧臣那些老顽固,见不得大齐女子受朕疼宠,一个个上书劝朕留你不得。朕说过,此地私刑太盛,朕担心你再有意外。」
见她硬是不吭声,杭煜虽能压抑怒气,却不免语带讥讽。
「或者在你心底,以为眹娶你是另有打算?像是倘若伏云卿还活着,不会坐视不管让你嫁给朕,是吗?也罢,随你怎么想,总之这婚事是非得尽快进行不可。」
闻言,她娇躯一僵。原来如此啊……她怎么会忘了!
亏她还以为、亏她还以为……以为他是真心对她,结果……是她太蠢。幸好,她还没陷得太深……纤手微颤,抚上心窝。只有一点点疼,不要紧……
是她厚颜无耻自作多情,才会换来难堪的答案,是她活该,是她活该。
她力持平静,不允许神色泄露丝毫难受情绪。要让他察觉她曾一度动心,她还不如自尽当场算了。
「王上是当真以为重华王还活着,或以为重华王会愚昧跌进陷阱?」
「……朕以为的,是你与他交情极好,他若活着,定能逼他出面。」不想老听她说些不中听的,杭煜兀自转开话题,转身一把揭开桌面托盘上的锦缎。
「唯音,你瞧瞧这色泽可还中意?朕命人赶了几件新的东丘宫装,你来试试。」
她敛下美眸,粉颊显得惨白,瞧也不瞧一眼桌上东西。绣有王室凤印的新鞋、凤纹宫装可不是一日两日赶得好,想来杭煜早有这打算。他要立妃其实预谋已久?
或许他想得到她,是为贪图|晌欢快。是啊,他也从没掩饰过对她的兴致。
只是不免要想,假使他对她的心意若能更纯粹,没掺和利害关系该有多好;那么她也愿对自己坦白,若她只是普通的大齐民女,早就在他挺身而出时,为他倾心。
或者,她若不是以皇子身分成长,也会轻易沉溺在他的眷宠中。
可惜,他们相遇的方式太糟,时机太差、身分不对;所以,注定不可能。
他见她毫无动静,也不动气,只是走到窗边,往外推开窗扇,望着外头风雪逐渐增强,随即掩上。
她总是对他冷淡,彷佛一颗心躲在谁都无法触及的遥远深处,要得到她丝毫反应,除了扎她痛处,似乎再没别的法子。不免懊恼,她为何总要逼他弄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