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韩伯伯和父亲是至交好友,她七岁半时无意中摔的这一跤後果严重,一直呆呆傻傻,父亲爱女心切,慌了手脚,写信向韩伯伯求救。韩伯伯接到父亲的信函之後马不停蹄日夜兼程赶回京城,对症下药,慢慢替她清除脑中瘀血,她方才好了。
这本来是件喜事、好事,但是,她痊癒之後全家人松了一口气,父亲尤为惊喜,以为这是否极泰来的好兆头,欣然同意代替云湍出使高丽,他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云倾一想到便心如刀割,父亲是最疼她的。
父亲母亲只生哥哥和她这一子一女,母亲更器重哥哥云仰,父亲偏爱她多些,教哥哥功课时一本正经严肃非常,却抱她在膝头一笔一划耐心教给她,「阿稚先认自己的名字好不好?这是『云』字,咱们姓云,知道吗?这是『倾』字,你的大名,这两个字『念稚』,你的小名。」
彼时她还小,雪团儿一般,胖胖的小手指一个一个指过去,「云,倾,念,稚,嘻嘻。」
父亲母亲和哥哥都夸她,「阿稚真聪明。」
她咧开小嘴乐,口水沿嘴角滴下来,正好滴到「倾」字的右下角,墨蹟在宣纸上晕开,像一幅小小的水墨画,她「咦」了一声低下小脑袋瓜儿好奇的瞅来瞅去,父母哥哥被她逗的笑逐颜开……
母亲是丹青妙手,欣然提笔将这一幕细细画了下来,一家四口个个惟妙惟肖,笑容可掬。
自打父亲代替云湍出使高丽、中途身亡之後,这样的美好温馨已是一去不复返,父亲去了之後不久,母亲也一病不起,她和哥哥成了孤儿。
此後的艰苦岁月便更是一言难尽了。
父母双亡,寄人篱下,他们兄妹两人一夜之间长大,事事小心在意,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得罪任何一个人,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年纪小小,心境却已沧桑。
饶是如此,兄妹两人也没有得了平安喜乐,哥哥不久之後便被送到他州外府求学,美其名曰「投名师」,实则是被放逐出了京城,最终在外不明不白死去。
而留在云府里的她三番两次被云家推到风口浪尖,柔弱双肩承担了本不属於她的重担,又有谁怜惜过她?但她并没有因此沉沦,最终把曾经轻侮过她的人全部踩在了脚下。可是,那些在泥潭中奋力挣扎的时日,太辛苦,太心酸,凄凉惨澹,不堪回首。
所有的灾难,所有的艰难困苦、颠沛流离,起因都是父亲的突然身故。
而父亲之所以会英年早逝,就是因为他同意代替云湍出使高丽,从此踏上不归路。
如果她没有记错,就在她痊癒之後不久,父亲便要出京了……云倾心惊肉跳。
因为出使高丽路途遥远,且需要走海路,波涛汹涌,祸福难料,所以一直是个苦差,人人避之不及。
父亲之所以会摊上这个差使,并不是朝中指派下来的,更不是父亲主动要求的,而是因为一个人——父亲的堂弟,翰林院编修云湍。
父亲自幼父母双亡,是由他的叔父、时任礼部尚书的云守笃抚养长大的。
云守笃娶妻王氏,王氏育有两子,云瀚、云湍,云守笃另有两名庶子,再加上云潜这个侄子,云府算来共有五位公子:大爷云瀚,二爷云洺,三爷云潜,四爷云湍,五爷云浈。
这五人脾气禀性各异,才华学问也差异很大,大爷云瀚最为沉稳持重,恩荫出仕,官至武库清吏司郎中,二爷云洺是个才子,可惜年轻早亡,三爷云潜和四爷云湍同一年中了进士,同一年进了翰林院,同为天子近臣,五爷云浈体弱,且从小不爱读书,只管了家中庶务,替父兄分忧,看样子是一辈子不打算做官了。
云湍这个人眼高手低,志大才疏,他一时冲动向皇帝请旨,自告奋勇要做这个使臣,但是回到云府之後他妻子程氏闻讯大怒,跟他闹得不可开交,一定不许他出这次远门。
云湍一向养尊处优,想到自京城到高丽的这番奔波後便也畏缩了,但是已经在皇帝面前夸下海口,还能反悔不成?只好硬着头皮充好汉,「这使臣我是做定了!」
程氏更加恼怒,扯着他到了王氏面前。
王氏听说云湍要出使高丽,涕泪横流,寻死觅活,一位尚书夫人硬是使出了市井愚妇的手段撒泼起来。
云瀚、云潜、云浈等人免不了前去劝解。
云瀚眼眶中两汪热泪,「我倒是想替四弟前去,可恨我如今主管武库清吏司,便是上表请旨,陛下也一定不允。」
云浈非常惭愧,「我也想替四哥,可我一介白身,唉……」
云潜是由叔父叔母养大的,不忍见王氏这样,於是道:「我替四弟前去便是。」
王氏本来哭得震天价响,云潜这一开口,她哭声立即停了,凝神看着云潜,又惊又喜,「阿潜,你这是真心话吗?」没等云潜答话,她便一把拉过云潜的手痛哭起来,「你友爱弟弟,很有做兄长的气度,叔父叔母没有白白疼爱你啊!没有白白养大你啊!」
云湍很是不好意思,「三哥,这趟差使是小弟自己求来的,怎好推给你?这一行山高路远,又辛苦,又危险……」
云潜笑,「四弟,你就不必跟我客气了。」
云湍讪讪的道谢,也便顺势答应了。
等云守笃回到家的时候,这件事情已经定下来了。
云守笃把云湍痛骂了一通,「你自己揽的苦差,休想推给你三哥!」
云湍被骂得灰头土脸。
云潜却道:「阿稚的病来势汹汹,好不吓人,现在不也痊癒了吗?可见这是否极泰来的好兆头。叔父不必替我担心。」
云守笃一声长叹,「如此也好。阿潜,等你载誉归来,叔父设宴替你庆功。」
呵呵,什麽载誉归来设宴庆功,那一次出使,便是永诀……
【第三章狐狸精出现】
「阿稚,阿稚。」何氏低声呼唤。
云倾抬头,见母亲正忧心忡忡的看着她,不由得很是歉疚。
她漆黑如墨的大眼睛中满是迷惘,呆呆的点头,「好,起。」
她生得很美,神情却有些呆滞,不够机灵,更没有这个年龄的孩子应有的活泼爱笑,太安静了些,看起来有些呆傻似的。
何氏心中一阵难过,阿稚原来是多聪明伶俐的孩子啊,现在却……眼圈便有些发红了。
她命婢女打了温水过来,亲自替念稚洗漱了,换了件淡绿色的杭罗衫子。
云倾本就肌肤白嫩,这淡绿色的杭罗衫子上身之後,更衬得她小脸蛋如粉雕玉琢一般,娇嫩可爱。
不过,人还是呆呆的,木木的。
待打扮停当,云倾也清醒了些,何氏便牵着她的小手出门去了前厅。
前厅之中,上首坐着位年近四十的男子,身穿道袍,五官端正,脸上颇有风霜之色。坐在主位相陪的青衫男子比他年纪要小几岁,清臞隽雅,风姿特秀,眉宇间却隐隐有忧色。
「有劳厚朴兄了。」青衫男子客气道。
「你我兄弟之间,何须这般客套。」韩厚朴道:「你放心,阿稚是有福气的好孩子,很快便会好起来的。」
青衫男子便是云倾的父亲云潜了,听韩厚朴这麽说,露出欣慰的神色,「承你吉言。厚朴兄,你的医术小弟是知道的,阿稚全指望你了!」他说着握住韩厚朴的手,其意拳拳。
韩厚朴叹道:「咱们相识多年,我一直以为你性情旷达,却没想到你也有这般失态的时候。愚兄这回便留在京中不走了,等阿稚什麽时候大好了,愚兄再出门游历。」
云潜大喜,起身深深一揖,「厚朴兄高义,小弟铭感五内。」
韩厚朴起身还礼,温声道:「阿稚是你爱女,愚兄自当竭尽全力。」
「阿稚,慢点儿。」门外传来何氏温柔的声音。
云潜欣喜道:「阿稚来了。」说着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门前。
云倾随着何氏迈入厅中,看到父亲迎面走来,心情激荡,百感交集,几乎难以自持。
这是她的父亲,她的至亲,是这世上最疼爱她的人,最为她着想的人……
云倾真想扑到父亲怀里大哭一场,可是想到父亲即将到来的命运,她硬生生把已经到了喉间的深情呼唤咽了回去,她想着,「不行。爹爹如果知道我痊癒了,没事了,还是会欣然同意代替云湍的,如果我一直呆呆傻傻的,爹爹绝对没有心思离开我,离开这个家。」
「阿稚。」云潜弯腰轻抚女儿的头发,「阿稚睡醒了吗?见了爹爹,高不高兴啊?」
「那还用问?定是高兴的。」韩厚朴含笑踱过来。
「韩伯伯。」云倾见到他透着憨厚和慈爱的面庞,心中一阵酸痛。
韩伯伯之前住在川中,这次回京之後便被卢氏留下了,一直没能再离开京城,後来被卢氏举荐做了太医,卷入宫廷争斗,死得不明不白。
韩伯伯一直在外游历,他是因为她才回京的,他是因为她才被卢氏利用的……云倾无比内疚。
彼时她年纪尚小,并不清楚卢氏是如何留下韩厚朴,又是如何逼他做了太医的,不过如果她现在便恢复如初了,韩伯伯是不是可以立即起程,以免落入卢氏的魔爪?
为了父亲,她应该装傻;为了韩伯伯,她却应该尽快好起来啊。
她到底应该怎麽办?是要呆呆傻傻还是聪明伶俐?云倾脑海中迅速转着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