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72章 王文平反的尴尬
在我的记忆里,张燕秋走后,我就很少见到王文。当我再一次见到王文时,是在反右斗争大会上。
大会的开场一幕就是“把地主分子、右派分子、大坏蛋王文押上来”。这次他很配合,比押他的人还走得快,几乎是跑上去受批斗。主持人走到他身边,先踢他一脚,叫他站端正(实际他站得很端正),然后厉声喝问:王文!你给人民群众老老实实地交代最近所干的坏事!
王文就毕躬毕敬地向人们三鞠躬,然后说:“在座的领导、大爷大娘、小弟弟小妹妹:我的父母过去压迫剥削过你们,我向你们赔罪!(又是三鞠躬)我深感罪孽深重,我感谢**,感谢**解放了我,我没做过坏事,我每天都在反省我的过错。”
这时,主持人被这狡猾的有知识的坏蛋王文弄得不知所措,就叫王文站到一边去反省,就开始宣布龙门村右派分子名单。于是,反右斗争的序幕才正式拉开。这时的王文虽然没有了当民办教师时的风采,面容也有些憔悴,但从他的眼中还看得出对生的渴望。
再后来,就经常见到他了,可每次见到的他都是被批斗。比如: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的宣传会,后来的文化大革命、斗私批修、批林批孔会,甚至“一打三反”运动等等。他的罪名也越来越多了,什么“三青团”“保皇派”“造反派”“大同党”等等。开初还在他的名字前加上新罪名,后来罪名太多,叫不过来,就叫“把五类分子押上来”(农村把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分子叫五类分子,也叫黑五类)。只要开会就有他率先登场,继后就是富农刘闲,再后面是被划成右派的李建国老师,紧跟着的就是各时期的坏蛋,站成一排。一个个第一次被押上去时都和王文一样装点怪,有的还当场翻案叫喊冤枉,可等到被打得皮开肉绽时,一个个都比王文还乖还老实。到后来,只要开大会,主持人叫一声把坏人押上来,他们都乖乖地依秩一涌而上,站成一排,向贫下中农低着可耻的头,但每人都尊敬王文,让他走在前面。形成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我所见到的大知识分子王文真是懒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身体由壮实到衰弱,乃至佝偻着腰,特别是在粉碎“四人帮”的庆祝大会上,有人把他搀扶着上台接受批斗。我挤到台前清楚地看到他身体在抖,面色惨白,大眼睛里没有一点光泽。突然,他倒下去了,摔得重重的,但还有人在喊“不准坏分子耍花招”。我已无发忍受人们这样折磨他了,我上去扶起他,然后大声说:“他真的晕倒了,把他送回去吧。”民兵连长似乎也发了善心,叫他们生产队的民兵排长把他送回他的草棚去了。不知当时我哪来的勇气,要知到那些年代同情坏人是要引火烧身的。也许是因为我是贫农出身,也许当时我的民办教师身分还受人尊敬。不管是什么原因,火没烧到我身上,我还更加受人尊敬了,还有农民夸我心好。
从此后,一有机会,他就和我聊天。他说太感谢我了,那次不是我帮他说好话,继续批斗他,他可能真的会当场死去,因为他拉肚子拉了三天了,滴水未进。还说,那天他们民兵排长特意准许他儿子王开运的假,还叫他儿子陪他去公社卫生院开药。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我赶忙安慰他说:“粉碎‘四人帮’了,日子会好起来的。”他说听很多人都这么说,可不知能否活到那天。我说一定会的,你身体那么好。这时从他那大眼睛里突然闪出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的光芒,发出了二十多年来的第一声微笑。
果然,新时期到来了。拨乱反正,首先给受了二十年无产阶级专政的右派平反。许多被划成右派的人都先后被摘去右派帽子,并落实政策:回原单位工作,补发工资。
可王文该怎样落实政策?公社党委讨论过多次,说他是右派但并没真正划成右派,只不过什么坏事都由他来开头才能打开运动局面罢了,并且他也没有工作单位,谁去恢复他的工作?谁去补发他的工资?说他是地主,可当时并没有为地主平反的政策,而且,他也不能算作地主,顶多算作地主子女。很多人都鼓动王文去上级走访,于是,王文在好心人的帮助下走上了走访之路。
但是,正如上面所说的原因,使得他一次次的尴尬,一次次遭白眼。正当他心恢意冷之时,公社党委通知他到社办初中当民办教师。
王文又当起民办教师了,可他恼子里一片空白,没有一点知识的影子。校长给他拿来的语文教材,他有一半都不认识,原来有许多都是简化字。校长又给他拿来《简化字表》,并给他讲解简化字的规律,但,要读完一篇课文比载秧打谷都累。为了完成党和政府交给的任务,他就下决心拜所有老师为师。终于备完了一课,他又兴高采烈地像二十多年前一样走进教室。可这次一进教室就心跳,不知说什么好,脑子里一团糟,心跳加速。正下不了台时,班主任走进教室向学生介绍他,还特别介绍他是全公社惟一的大学生,还赢得学生长时间的掌声。他终于回过神来,胡乱地上完了一节课。
这样的熬了一个星期,他再也坚持不下去了,他怕误人子弟。于是向公社党委交了辞职报告,党委书记想了很久后才叫他回家等候通知。
没过几天,公社福利院院长亲临他的茅舍接他到福利院上班。他感觉有些莫名其妙:要说送他去养老,可他还才四十岁多点,而且,他还有一个儿子;要说去工作,和那些孤寡老人一起有什么工作可做?自己到福利院后,丢下儿子一个人在家也不放心。虽然儿子已经20多岁了,长得也不错,但没有人愿意嫁给他,因为他们家的成分太高了,谁愿意嫁给地主家,过着被歧视的生活。儿子也想通了,再也不想结婚的事。但把不会做饭的儿子丢在家里,他很不放心。院长说,只要把院里的活路干完后,就可以回家帮儿子做饭,搞自留地之类的事。于是,王文才答应去福利院。
王文到院里没事可干,无非就是公社把他养起来。也许,公社党委就是想弥补王文吧。
同时,王文看到福利院里种植的十多亩柑橘不结果,就自费买来书籍看,然后主动要求去果园工作,剪枝、嫁接、施肥忙得一塌糊涂。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两年地辛勤耕耘,原来七八年不结果的柑橘结果了。红橙橙一遍,引来多少商人,引来无数馋嘴的刚刚解决了温饱的人们。王文出名了,王文了不起,金子发光了——院内院外一遍赞扬声。果子卖了钱,老人们的生活好转了,一院上下都喜欢他。
后来,我再见到王文时,他的腰好像一夜之间就直了起来,满脸微笑,幸福得要死,干起活来特别有劲。人有劲就特别聪明,他开始按市场的需求改变水果的品种。红橘变为桔橙、碰柑;一个橘柑品种又变为几个品种,载上草莓、枇杷、杨桃等。他在果园忙上忙下,永不懈怠,但从不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他总是摇头说不,似乎还沉浸在燕秋的世界里,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