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篌引 五
“玄都大漠风雪,彤梧百鸟朝凤,前四百年江山砥定,后四百年天和人兴,那山中奇事,海上趣闻,书生遇见狐仙,酒鬼缠上小鬼,真真假假,不假不真,亦真亦假,无假无真,列位看官,要听哪段?”
“咚”,鼓敲一下。
“好!”众人叫好,乒乒乓乓敲桌击碗,甚是热闹。
本就不大的小酒馆挤满了吃酒的食客,连窗口都爬着些听书的闲散汉,里里外外,人声喧闹,老板见生意兴隆,红光满面,笑容可掬,好心的施舍了门外闲人几碗水酒。店里说书的祖孙,517Ζ爷爷须皆白,梳着一丝不苟的髻,清瘦矍铄,孙女不过十三四岁,长相虽称不上美貌,可一张圆脸配上俏皮的雀斑、水灵的眼睛和深深的酒窝,再加上那张吧嗒吧嗒又甜又快的巧嘴,甚是讨喜。
有人问道:“小大姐,你当真什么都知道?”
小姑娘小嘴一抿,“东西南北天上地下凭你问来。”
一人说道:“天南地北我们又没见过,不是凭你去编?不如你就说说咱们渤瀛城里的事。”
“对对。”众人附和。
小姑娘笑道:“渤瀛城纵有六千六,横有九千九,层峦叠嶂七百二,烟雨楼台四百八,男男女女行的是士农工商,老老少少吃的是五谷杂粮,婚丧嫁娶,家长里短,忠孝节义,笔史春秋,这城中之事岂是三天三夜说的尽,道的完?”
众人大笑,喜这小姑娘机灵贫嘴。
一人道:“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你说说咱们海都的小公子,才刚满岁,怎么这么快就要被封为世子了。”
“是啊,是啊。”众人哄闹。
三日之后,即是海都王傲参与王妃殷绾之子傲天俊满岁之喜,同日将举行世子册封大典,与民同庆,此时渤瀛城内张灯结彩,大街小巷漆味未干,正是喜气洋洋,热闹非凡。
海都向重礼仪、尊教化、长幼有序,世子之位非长子莫属,可加封世子非同小可,一旦礼成,世子便可得一万户的食邑人口,不缴府库的钱粮赋税和仅次于王的军政要权,是以有“非国之秋,不授黄口”之说,即国家不遇危难,不对年幼的孩子授爵。而如今未满周岁的小公子即要做海都第二人,实成了街头巷尾津津乐道的话题,虽然大多议论只为博饭后一乐,一笑而过,但有些人,如那酒馆中对传奇演绎如数家珍,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说书祖孙却编了段子讲得头头是道,娓娓动听,引了不少路人驻足。
小姑娘佯装生气,撅嘴道:“这位大哥哥可是说笑,我又不是那王宫里的鹦鹉,王妃养的八哥,偷听了王的心思,出来跟你学舌。”
那人不依,笑道:“方才还说天上地下无所不知,这么快就露馅了,啊?哈哈。”他端起碗来豪饮。
“罢罢罢,”小姑娘跺脚道,“今日高朋满座,我就破个例,泄露‘天机’。”
“好好!”众人吆喝。
小姑娘开口道:“那史书上说得清楚,凤都二百年,王女尚在襁褓,王暴病,立世子,是未雨早绸缪,提前做打算”
“欸,”众人摇头,不以为然。
小姑娘续说道:“如今咱们海都王而立之年,青春正盛,是器宇轩昂精气好,爱民如子寿数长,且听我再把话讲。”
她清清嗓子,又道:“书上又言,帝都三百年,紫微星黯,主弱臣强,陛下立储,借那后族势力,除了当道权臣,才有这盛世安泰又百年,河清海晏春复秋,我有这说书的清平地,你有那听曲的清闲心。”
“这就更不对了,”又有人反驳,“小大姐,不知道就别瞎说,谁不知咱们王妃是殷太傅的独孙女,老太傅二十年前辞官还乡,哪来的什么权势?哟,那时候你还没出世吧,怨不得不知道呢。”
这话一出,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子人的酒都要你请了。”
小姑娘倒是豪爽,拍胸脯道:“凭你赌上三天三夜流水席,我也不怕。”
她顿了顿,换了一脸暧暧昧昧的俏笑,“说起咱们海都王和殷王妃……”
“怎么样?”
“那真是羡煞神仙,妒死鸳鸯,一个是宅心仁厚温如玉,一个是秀外慧中质如兰,一见钟情,此情不2,夫妻三年,如胶似漆。晨起画娥眉,晚坐剪窗烛,你同我浓情蜜意,我共你耳鬓厮磨,三生石上刻盟誓,七弦琴上诉衷肠,愿只愿与你来,朝朝暮暮年年岁,生生世世不弃离。这册封世子啊……”小姑娘嬉笑,“若非爱屋及乌,却又因何?”
“好,说得好!”
自从月前王宫传出消息,渤瀛百姓乐此不疲,同样的戏码在这拥挤的小酒馆里隔三岔五总要演上几回。衣食足、仓廪实,无灾无难,无忧无困,谁不对那宫墙内天骄红颜的情事存着几分好奇?
小姑娘说罢,向众人鞠躬致谢。忽有人闹道:“小大姐,看你说的脸都红了,不是自己也想要个情哥哥‘你同我浓情蜜意,我共你耳鬓厮磨’了吧,啊?哈哈。”
小姑娘的脸忽的烧了火,瞪那人一眼,不理众人的哄笑,转身逃到酒馆后堂去了。她出气似的的捽了几片柳叶,仍在地下,踢着小石头来到后院。
井边,穿着洗得白的布衣的女子对着一满盆的盘子碟子,埋头干活。
“英哥,你不在前面说书,跑来这里偷懒,当心掌柜骂你。”那女子不抬头也知道来人是谁——除了小姑娘,这酒馆里还有谁会把石头踢得四处乱蹦?
英哥坐在井沿上,抱怨道:“才刚说完一场呢,就不兴人歇歇啊。无容姐姐,你也歇会儿吧,我来了好几次,都没见你停过呢。”
那叫无容的女子,也不抬头,只笑道:“我哪能歇啊,生意这么好,过会儿没了碗用,掌柜会火儿的。”她将刷好的碗一个一个摞起来。
“哼,”英哥小嘴一撇,无聊的看了会儿天,忽问道,“无容姐姐,你以前是不是大户人家的姑娘?”
无容手中一滞,“我哪有那好命。”继续刷碗。
英哥眨眼道:“我不信,你编的段子那么上口,又有学问,肯定读过很多书。”
唱词吗?雕虫小技,不值一提,那“晨起画娥眉,晚坐剪窗烛,三生石上刻盟誓,七弦琴上诉衷肠”不过是她对自己和心上人长相厮守的幻想罢了,无奈她与他有缘无分,也只能编排别人的恩爱,做一场你侬我侬的梦了。
“我在大户人家做过活,听多了,自然就会了,你将来的比我不知要多上多少呢,”她如常的语气听似无懈可击,英哥也无话可说。
停了一会儿,英哥怂恿道:“无容姐姐,大后天歇业,我们一起到街上看仪仗吧,我们早点去,站在前面,兴许还亲眼见着王和王妃呢,我以前远远的瞧过,王长得可英俊了,王妃也很漂亮,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英哥自顾说的神采飞扬,无容却似乎不为所动。
“真的,我不骗你。”英哥信誓旦旦。
无容轻笑,她突然停下,低头看着手中的碗,问英哥道:“英哥,如果除了殷绾王妃,王还喜欢别的女人,你觉得怎么样?”
“那怎么可能?”——那简直不可思议!
无容摇头,“可是他是王啊,他有那个权力。”
英哥皱眉,煞有介事的愤愤道:“如果那样,他跟天底下其他男人还有什么区别?他要也是三心二意的,我以后就不喜欢他了。”
英哥听见无容扑哧笑了,心想,她是在笑她吗?可她确实是认真的呢。
无容低着头,英哥看不出她的表情,只见她把一只碗唰了又唰。
“或许在王妃之前,他就有喜欢的人了呢……”
“这个……”英哥托着腮想了很久,困扰道,“如果王早有喜欢的人,为什么不娶他喜欢的人?如果王不喜欢王妃,又为什么要娶王妃呢?两个人不是互相喜欢才会成亲的吗?这根本说不通嘛,怎么会有这种事情?不可能吧……”
无容抬起头来,似望着英哥,又似望着英哥头顶远远的蓝蓝的天,幽幽叹道:“是啊,不可能的,所以之前、现在和以后,王只会喜欢王妃一个人”——她的右颊,赫然是一块触目惊心的伤疤。
英哥吃了定心丸似的高兴,忽听有人唤道“英子”,她倏的跳起来,叫道:“不好了,爷爷找我呢,无容姐姐,我走了。”话音没落,人就跑了。
两个人不是互相喜欢才会成亲的吗?无容望着英哥如初夏的风一般新绿的背影,感叹道:世情若然如此单纯,哪里还会有遗憾?
……
“玄都大漠风雪,彤梧百鸟朝凤,前四百年江山砥定,后四百年天和人兴,那山中奇事,海上趣闻,书生遇见狐仙,酒鬼缠上小鬼,真真假假,不假不真,亦真亦假,无假无真……”
……
无容抬头望着天,海都的风似有咸咸的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偶蛮喜欢英哥,虽然只是个稍好于路人甲的小配角,(*^__^*)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