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睿王面上讪讪,他并非真的认错,不过是藉故思人罢了。他问:「那你说的相似之人,又在哪里?」
景珏闻言摇头,「我何时说相似了?我说的是『一模一样』,你真是老糊涂了!」
睿王转脸看向别处,吐纳胸中淤积之气。他就是不能跟自己的儿子相处太久,这小子几句话就能将他气得想揍人。「好,那你说的一模一样的人,现在在何处?」
景珏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当年的事情都是你的错,你自己得罪了人,却害死了她,便是她转世投胎,也再不想看到你,你就死了心吧。」他得意地朝睿王龇牙,似笑非笑地转身就走。
「你站住!」睿王在他身後呵斥道:「你刚才说什麽?」他脸色变得铁青,适才听闻了那麽多大逆不道的话,也没有这一句话给他的冲击大。他一直以为自己瞒着儿子瞒得很好,一直以为儿子恨他怨他,乃是因为他整日里流连花楼之中,不甚顾家。
原来……他竟然,竟然早就知道……
景珏缓缓回过头来,用一种十分怜悯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爹爹,语气带着浓浓的嘲讽,「对呀,我知道,早就知道是你害了她,你害死了我娘!」说完,他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书房。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又被外头的小厮小心关上。
睿王无力地跌坐在木质的楼梯上,耳边反覆回响着「是你害了她,你害死了我娘」,一遍又一遍。
景珏回到正房,却发现房中的一切好似都变了。只是少了个人,少了些东西而已,却像是什麽都同以前不一样了。
他的心口猛地揪在一起,像是挨了重重一拳,又闷又疼。
他走过厚厚的地毯,脚步很重,却没有发出声响。
以往,她是不是总会站在这里,笑意盈盈的说:「世子爷回来了?」
以往,她是不是总会赤着脚倚在书架上,信手翻着书页,温润的脸让人望之好似整个人都宁静下来?
以往……
太多的回忆,竟在一瞬间纷至沓来。
景珏闷哼一声,甩了甩头。男子汉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让她搬离的决定是他下的,那他就没有理由後悔以及不舍。
景珏转身出正房,脚步不由自主地向翠微院而去。
一片翠竹掩映之下,翠微院显得清静又不乏生气。这片翠竹被照顾得很好,冬日萧索之下,竟然还能保持鲜亮。
翠微院中似有笑语溢出,热闹又欢快。
原本这气氛应当是属於正院的,如今正院之中,却是再也听不到了吧?
「来人。」景珏唤了一声,後头离着老远的随从连忙快步上前。
「世子爷请吩咐。」
「爷让人请的太医,请来了吗?」景珏垂眸问道。
「回禀世子爷,太医还在路上,不多时就能到。」
景珏挥手,随从连忙躬身退下。
一片翠竹的近旁,有一个又大又圆润的大石头,石头侧面爬了些青苔,上头却打磨得光亮乾净,还带着繁琐富丽的花纹。
景珏缓步上前,坐在那大石头上,眼睑微垂,遮掩了他幽暗的目光。
宁春草说,苏姨娘是她的生母姨娘,可他却看到苏姨娘和他记忆中的娘亲一模一样,相隔十年的岁月,几乎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什麽痕迹,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那麽他和宁春草的关系……
景珏摇了摇头,宁春草的生辰八字他看过的,宁春草比他大了一岁,那个时候母亲应该在睿王府上,怎麽可能在宁家,为宁家生下一个庶女呢?苏姨娘见到自己的表现,更是完全不认识自己的模样。
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只是容貌一样,而人,并非是同一个人吗?世上真的会有这麽巧的事?
景珏心头一团乱麻。
他回头看了看翠微院,想要进去,想要去亲近那个可以温暖他的人,可他却又坐在石头上,恍如化作了另一块石头,一动也不动。
万一呢?万一他们真的是一母所出的姊弟呢?
不会不会……
人心总是这般矛盾吗?一面给自己一个猜测,一面又奋力去否决这般猜测。
苏姨娘或许是经历了什麽,完全忘记了以前的事情。说书人不是还说过,有些人在刺激之下,会忘记自己的过往吗?苏姨娘或许就是这种情况呢?
他要将自己的母亲寻回来,让她想清楚过往,就可以知道宁春草究竟是不是她的女儿,他和宁春草究竟能不能在一起了!
景珏霍然起身。
随着家仆快步而来的太医吓了一跳,连忙拱手,「给世子爷请安!」
景珏微微颔首,「嗯」了一声。
「世子爷哪里不适?」太医略有些紧张的问道。
景珏抬手指了指翠微院,「不是我,你且去看看……」话说了一半,他突然停下话音。
太医有些茫然的抬头看了他一眼,正打算迈步往翠微院而去。
景珏却又开口,「看看她……」
啊?太医更茫然了,到底要看什麽?
「有没有……」景珏脸色微微涨红,一副不甚自在的神色。
这太医倒是机灵之人,当即眼睛转了几转,轻轻「哦」了一声,抬头看着翠微院的月亮门,低声道:「世子爷是不是想知道,里头姨娘是否有了身孕?这不难,请了脉便能知晓。」
景珏长长吐出一口气来,「甚好,你去吧。」
太医躬身行礼,随仆从迈进院子。
景珏脚步迟疑,想要跟着那太医一起进去,可好像有些什麽东西在牵绊他的脚步。
人心真是奇怪的东西,好似随时都要脱离你的掌控,让它往西,它偏要向东;让它不要多想的时候,它偏偏乱想个不停。
他有些烦躁地在原地踱步,青石路面上是他被拉长的倒影。
爹爹最对不起的人是娘亲,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宁春草了吧?先是将她禁锢在自己身边,分明看出她眼中的抗拒,他却一次次逼她靠近。在她终於目露温存缱绻之时,他却又一把将她推到了翠微院……她会恨自己吧?
景珏抬手敲了敲额头,听闻院中有脚步声传来,他猛然抬头,正瞧见太医提着药箱快步行来。
这一瞬间,景珏十分紧张,紧张之余,竟又有些期待。
他在期待什麽?期待一切不可挽回後,肆意走下去?期待上天给他的理由,让他不必顾及更多?
也许他自己都搞不明白。
「太医,结果……怎样?」景珏一双深邃的眼眸,炯炯地盯着那太医。
太医讪讪一笑,躬身道:「回禀世子爷……呃,这个……都还年轻,且世子爷还未有嫡妻过门,小妾先怀了孕倒是不好,世子爷不必着急的。」
景珏闻言,愣了一愣,敏锐的脑子这会儿慢了半拍,须臾之後,他才语气淡淡地「哦」了一声,「没有?」
太医连忙点头,「是,没有。」
景珏挥手,「我知道了,打赏。」
家仆躬身应了,从袖中拿出一张飞钱来,塞入太医袖中,躬身送太医离开。
景珏又在原地徘徊良久,终是没有迈进那几步之遥的翠微院。
次日,景珏并未知会宁春草,便一个人悄悄到了宁家,摸到了苏姨娘的院中。
苏姨娘正临窗绣着帕子,一面绣帕子,一面低声哼唱着小曲。
她的声音柔美好听,便是没有和着乐器随意哼唱,也别有一番味道在里头。她拿着花棚子,白皙的手指像蹁跹的蝴蝶,上下翻飞。彩色的丝线在她手的牵引之下,彷佛有了光芒,这单调的动作都叫人心生欢喜。
他安安静静地立在廊柱後头,悄悄看着她,细细回忆着儿时母亲留给他的印象。
在苏姨娘的身上,他看到亲切之感,感受到心底的眷恋之情。可他从不记得母亲会这般坐在窗边,绣着花,哼唱小曲。
母亲从来都是端庄的,端庄得叫人觉得有些严肃,唯独在他面前会露出慈爱温软的笑脸。母亲是林家的嫡女,带着林家的书香气,林家的世家气质。
什麽叫大家闺秀,母亲就是最佳标准。
他那时虽然年幼,但母亲一举一动的那种大气秀丽,还是在他心底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