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杜恒言顺着他的手望过去,讶异了一下,竟然是自家隔壁,她今日才第一次出门,尚不知隔壁是谁,可有人住,怎知竟是他们。
杜秋容听这孩子说是隔壁的,往前走了一步,又对着林询行了一礼道:「原是林家阿翁,奴家失礼了。」
杜秋容幼时也曾听杜老爷子提过林家,知道杜家与林家以往关系极融洽。杜老爷子夫妇十分良善,当年对她这个童养媳也犹如半女,是以得知这两位是林家人时,主动执了晚辈礼。
林询点头,望着朱漆斑驳的大门,眼神深邃,对着身後的花婶子道:「你留下来照看她们母女两人。」
「是,相公。」
杜秋容欲返身回家,但脚步略一顿,婉声问道:「不知林家阿翁在京中可曾见过我家爹爹和娘亲?」
杜恒言明显感觉到娘亲的声音在发颤,牵着她的手也捏得很紧,她是头一回听到娘亲有爹爹和娘亲,只是既然二老还在世,为何娘亲会一人留在这里?难道是因着娘亲有悖於礼教的行径而被驱逐家族?
林询眼皮微抬,看了一眼杜秋容,他幼时和杜家老爷子是玩伴,只是他少时便进京,倒不曾听闻杜家还有一女,此次见杜秋容眼眸含泪,十分无措,叹道:「你无须惦记,令尊、令堂眼下儿孙绕膝,三代同堂,怡然自得。」
杜秋容再次福身一礼,「多谢林家阿翁告知!」她牵着杜恒言的手已然布了一层密密的细汗,抬脚朝自家院门走去。
杜恒言望了望林承彦,轻声道:「谢谢小郎君!」
这男孩子的个头比她还矮些,许是还没有她年纪大,竟已有谦谦小君子的风范。
林承彦一本正经地摇头,「小娘子无须客气!」
杜恒言知道历史上的宋朝人会称呼年轻女子为「小娘子」,可是猛一从一四五岁小儿口中听到,脸还是微微红了一下。
她这小小的变化,让自来心细如发的林承彦看在眼里,一双明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里就带了几分探究。
杜恒言心口一慌,忙拽着娘亲的手进了自家宅院,一脚踏进家门,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一时气恼,她竟被一个小毛孩看慌了!
花婶子对着外头的主子行了一礼,才关上了杜家的门。
林询吩咐护卫掉转马车朝西,去了自家。
钱府里头,今儿个穿了一件轻纱蓝色褙子的钱夫人正在回廊里逗着一只画眉鸟儿,见着夫君进来,将手里抓着的鸟食递给一旁的丫鬟,肉乎乎的手一颤一颤地轻轻摇着团扇,冷哼道:「良人动了这般大手笔,这回总能如愿了,不知吉日定在了哪一天?奴家也好提前准备!」
钱员外这次确实是花了心思的,今儿个街道上出力帮忙的一人可得两百文大钱,那个领头的胖妇人他可是付了一贯钱,谁能想到会遇到林老相公回老宅。
他气息不稳地坐在妻子身边的躺椅上,对着她白眼一翻,「妇人之见!」
钱夫人摇着团扇,一双柳叶眉便竖了起来。
她娘家兄长任庐州团练副使,虽说也是穷得叮当响,可这位舅老爷的拳头,钱员外挨不起,是以,钱员外一向让钱夫人六分。
只是到嘴的肥肉眼看就要飞了,妻子还冷嘲热讽,钱员外往日里再好的耐性也被消磨殆尽,气得一挥袖子站了起来,骂咧咧地道:「若不是你这婆娘三两天上杜家门去闹,那杜家娘子早早就进了我钱府大门,你这浑婆娘,我若是拿不下杜家娘子,和你没完!」说着,竟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边踢踏着院中的花草,一边哼道:「伸手摸姊面边丝,乌云飞了半天边,伸手摸姊脑前边,天庭饱满兮瘾人??」
钱夫人气得手发抖,廊上挂着的画眉鸟正叫唤着起劲,她挥着团扇朝鸟笼搧过去,里头的画眉惊得一个劲扑腾。
她的团扇掉在地上,身後的丫鬟轻轻地蹲身捡了起来。
钱员外出了自家宅院,一路往镇西的神武巷去,走到巷子最里头的一户,弯着中指,敲了三长两短的声响,门里头立即传来脚步声。
一个小丫鬟过来开门,笑道:「牡丹娘子一直等着员外呢!」
钱员外捏了她滑嫩的脸蛋一把,道:「香儿,快让妈妈去备酒菜!」
不一会儿,里头便出来一个着了粉红半臂褙子,里头是藕色齐胸襦裙,俏生生地走来,裙裾下头隐隐露出一双三寸莲花。
钱员外眸色微暗,牵着牡丹娘子的手,一同进了後厢房。
林家多年无人居住,此番是林询遭薛家竖子陷害,原本圣上并不听信奸人,没想到二子林巍搅和进来,致他被御史抓了把柄,只好藉故称病致仕。
进了林府,随从自去打扫,林承彦跟着林询去了已经提前清理出来的书房,站在一排排的书架前,问:「阿翁,此母女两人即是杜将军府上的女眷,为何乡人对她们敢如此蛮横无礼?」
他随着阿翁也去过两次杜将军府上,郡主所出的女孩儿如众星拱月一般,倍加呵护,身边伺候的婢女也有四五个,人教养得也颇为伶俐聪慧,素闻其三岁便能背诵千字文,尤喜在院中扑蝶,红彤彤的脸颊像鲜红的苹果一般,天真烂漫,与自己今日所见的女娃娃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可即便是杜家庶女,处境也不至於悬殊如此之大呀!
对着孙儿好奇的目光,林询沉吟许久,摇头道:「慕俞既是生了好奇之心,不若自去查探一番?」
一旁跟着回来的老管家眼皮一跳,相公又在糊弄小衙内了,小衙内今年不过四岁稚龄。
林承彦却珍重地点头,「阿翁教导,孙儿自当勤勉!」
老管家低着头,对着一本正经的小衙内有些不忍直视。
一整日里,年仅四岁的林承彦在府里布兵遣将,一点点、一层层地将任务布置下去,并让人探听隔壁杜家母女的情况,颇有架势的模样,看得府内众人忍俊不禁。
他是长房嫡孙,爹爹在他两岁的时候死於益州匪乱中,娘亲出家入了庵堂,自此便一直养在林询跟前。他自幼耳聪目明,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是以林询一直对他寄予厚望,未将其视为一般稚儿。
花婶子去灶上给杜家母女烧了一锅热水,又将两人换下的衣裳洗了乾净,可准备做饭的时候犯了难,她在厨房里找了好几遍,也没看见米缸。
而杜秋容一进屋便失了魂一般,花婶子帮她洗漱完後,她倚在廊下的椅上,失神落魄的,问了好几遍,也没反应,像是沉浸在某个世界里一般,万物都与她无干系。
杜恒言知道花婶子的苦恼,只得自己蹲下身子,去坛子里抓了两把米,看着花婶子惊诧的目光,想着今儿个娘亲也受了累,多吃一些才是,又返身添了一小把,盖上坛子的时候,她望着只剩下薄薄一层的米,忽然开始担忧起自家的生计来。
不仅是孤儿寡母,还是未婚先孕、无亲无故、任由欺凌,自己今年才五岁,出了门被人提溜起来都挣脱不开,不说绣活,生火做饭都不会,完全没有生存能力可言。
花婶子望着这一点米,收敛住心头的诧异,摸了摸杜恒言的小脑袋,「小娘子真乖!」心里感叹,便是她们府上做粗活的小女奴也不会缺这点米吃。
吃晚饭的时候,杜秋容望着自个儿碗里饱满的米粒,呆愣了许久的眼睛忽地亮了些,看了一眼女儿的小碗,很快那光亮又暗了,默默地捞了一些米粒到女儿碗里。
杜恒言无法推拒,只得埋着头吃。
看着杜家母女用完清汤寡味的米粥,花婶子这才回林府,临走嘱咐杜恒言将门关好。
一进林家,花婶子立即去上房找林询,将杜家的情况仔细地叙述了一遍。
这时林承彦已经大约打探出来,住在杜家的小妇人原来是杜家的童养媳,杜老爷子临走时将她童养媳的身分改为义女,给了她杜姓,宅子也留给了她。
对於杜恒言的身分,却众说纷纭,有说是一流落至此的书生之女,有说是怀化将军杜呈砚的,也有的说,是明月镇上不知所踪的苏家赌坊二掌柜的。
林询觉得第一个传闻是首先排除的。
杜秋容既是杜老弟的义女,杜家不可能不为她物色好人家,若真是哪位考生惹的祸端,也必会为其义女主持婚事才是,可是他在京中多年,见过杜老弟多次,也不曾见他提起。
转首想到杜家儿媳是肃王府的昭城郡主,林询心里隐隐有个猜测,掐指一算,那女娃娃生於咸宁二年,那一年恰发生了濉城之战。呈砚在这一战中因骁勇善战,由四品忠武将军擢升为从三品归德将军。而咸宁元年,呈砚似乎随着杨老将军回京述职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