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林询沉吟再三,嘱咐花婶子道:「你往後无事可去关照她二人。」
「是,相公!」花婶子领命退下。
林承彦皱着眉道:「阿翁,此处民风野蛮,未得开化!」
林询笑而不语,让孙儿将《庄子》的〈至乐篇〉背了一遍。
一提到背书,林承彦向来十分端肃,立即站好,吟道:「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去?奚乐奚恶?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
当天夜里,林承彦正在睡梦中,忽地被一个尖利的喊叫声惊醒,倏地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仔细一听,声音像是从隔壁杜家传来的,他套上鞋,急忙忙地对外间守夜的护卫道:「快去看看!」
他自己去林询的厢房里,未到门口,便见林询也起了身,匆匆地出来。
见到提着灯笼过来的孙儿,林询道:「已经让花婶子过去了,你我夜里不便去,在门口等着吧!」
正说着,花婶子气喘吁吁地跑来道:「相公,不好了,杜家娘子夜里割了手腕,流了好些血!」
林询心口一提,急道:「林二,骑马快去镇上找大夫!」
一旁的林二应了一声,顿时跑得没了影,一会外头就传来马的嘶叫声。
林询见花婶子慌得六神无主,皱眉道:「那边目前可有人在?」
花婶子忙点头,「有、有,隔壁两户的娘子也都过去了!」她一想到刚才被鲜红血液染红的棉被,便一阵瑟缩,她还不曾见过这般场面,又想到刚才杜家小娘子镇定的模样,又有些汗颜。
一炷香不到的功夫,陈大夫就被林二带回来了,拎下马背,急慌慌地进了杜家。
此时杜恒言正拿着布巾按压住杜秋容的手腕,见到大夫来了,紧皱的小眉头一松,忙让开位置给大夫,而她手上的布巾已是一片鲜红。
陈大夫和林二都微微惊了一下,再不曾见过如此镇定的小女娃。
折腾了大半夜,杜秋容总算是被救了过来。
陈大夫叹了一声道:「幸亏杜娘子下手没有再狠上半分,不然老夫也是回天乏术啊!」
陈大夫如此说,众人都放了心,各自回去睡了,留了花婶子在照看杜秋容。
杜恒言一宿没敢合眼,她半夜时隐隐闻到一股腥甜味,迷迷糊糊地醒来,藉着透进来的月光,发现娘亲的右手边一片血红。
今天娘亲入睡前一直神思恍惚,她只当娘亲今日受了那般屈辱,难免会郁结於心,却不曾想到娘亲竟想不开要割腕自杀。
如果自己真的是五岁的小娃儿,怕是今夜娘亲死了,她也得吓死了。
杜恒言伸着胖乎乎的小手摸着杜秋容的脸颊,轻声道:「娘,言儿才五岁,你若不在,言儿要怎麽活下去呢?」
一滴泪滚出杜秋容的眼角,在淡淡的烛光下映着微弱的光亮。
一旁做着绣活的花婶子甫听见五岁的女娃说出这般黯然的话,心头一痛,放下绣帕,抱着杜恒言柔软的小身子,哄道:「小娘子睡吧,你娘亲不会有事的,奴家在这看着呢!」
杜恒言摇摇头,低声道:「言儿不困!」
也许杜秋容是她来到这世上见的第一个人,也许是原主与杜秋容的母女血缘牵绊,杜恒言十分怕杜秋容这一夜真的就死了。
花婶子想起京城的杜将军府,心头一阵唏嘘,谁能想到杜家还有这样一对食不果腹、遭受欺凌的女眷。
一直到第二天辰时末,杜秋容才缓缓地醒过来。
杜恒言熬了一夜,眼眶乌青,一听到动静,还是骨碌一下子从脚踏上爬了起来,忙去桌上倒了一杯水给她,轻声喊道:「娘亲、娘亲,喝水!」
床上的杜秋容眼光涣散,看着杜恒言,又看看四周,像是不知道这是哪里一般。
杜恒言心头狂跳,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心里头蔓延上来,拉着杜秋容没有受伤的手,「娘,你是不是还不舒服?娘,娘!」
坐起来的杜秋容歪头看了看杜恒言,眼光里满是好奇,忽地吃吃笑道:「你是谁?」
「娘,我是言儿啊!」杜恒言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道。
「咦,小娘子,我娘将我卖给你家了吗?」杜秋容十分胆怯地看着杜恒言。
杜恒言瞳孔一缩,小腿肚一阵痉挛,瘫在脚踏上。
她娘失忆了。
【第三章六岁的娘亲】
杜秋容的心智一夕回到了六岁稚龄。
杜恒言听隔壁的莫婶子说,她娘亲到杜家来的时候刚好六岁。
娘亲什麽都不记得了,包括她这个女儿,一直称呼她为「小娘子」,母女俩在一处的时候,会十分自觉地伺候她,俨然将自己视为她身边的丫鬟。
可奇怪的是,娘亲的一手绣活还在,也只有在做绣活的时候,不会再执意要跟在她身边伺候,但还是会时不时抬头寻找她的身影,一旦她不在娘亲的视线范围内,娘亲常会惊恐失常。
莫婶子将杜秋容先前做完的绣活拿给了苏家布坊,领了一贯铜钱,又接了一些活回来,莫婶子说娘亲手艺很好,工钱比旁人要多一倍。
杜恒言记得娘亲说过,还欠着陈大夫的药钱,莫婶子曾帮忙垫付过,是以只取了两百文,托花婶子去买些米回来,其余的则还给莫婶子。
她奶声奶气地道:「娘说还欠婶子和陈大夫的银钱,言儿年纪小,请婶子帮忙交予陈大夫,余下的还了婶子,也不知够不够?」说着,低下了头。她也不知道自己这般说,两位婶子会不会将她视为妖怪,毕竟自己现在才五岁,可眼下娘亲这般,她便是有心要扮演五岁的女娃儿也是不能够了。
不想莫婶子和花婶子看她这般早慧,心里都暗叹没娘的孩子早当家!
莫婶子想起自家的花花还只会在她的怀里要糖葫芦吃,红着眼道:「够了,够了!」便是不够,只有一两百文,她做些绣活也回来了。
杜恒言谢过了莫婶子,想着家里原本就靠着娘亲的绣活糊口,做绣活又费眼力又容易腰酸背疼,现在娘亲的心智一夕回到六岁,六岁小娃儿最是爱玩的时候,她实在不忍心让娘亲还每天闷在屋子里做绣活。
而且娘的病是受了刺激,如果能换个环境,也许情况能好转。
杜恒言正在为日後的生计而烧心烧肺的时候,身後有一只小手拉了拉她。
她回身,便见林承彦从荷包里掏出一个捏好的面人儿递给她,道:「给你!」
谁也没注意到林承彦是什麽时候进来的,林老相公对这个孙儿的管教十分严苛,一般上午他跟着老爷子习字,下午则跟着护卫头子习武。
林老相公自身是能文能武的,当初先皇在位时,丹国猛将耶律哈哥袭击代州,上一代的杨老将军刚逝,并州守将的范尧臣也未能前来增援,林老相公脱下长衫,换上戎装,选军士三千上阵,以一抵百,成功护下代州。
林老相公的事蹟彰显,可其长子却葬身在益州,这是老爷子一直以来的一块心病,到了林承彦的时候,林询重武亦重文。
此时,杜恒言望着突然冒出来的林承彦及面人儿,「不要」的话到了嘴边,看着林承彦微红的耳尖,还是接了过来,道:「谢谢林小郎君!」
林承彦嘟着嘴道:「我叫承彦,字慕俞,阿言要记住,下次万不可再喊错了!」
正咬了一口面人的杜恒言一愣,看着林承彦一脸认真的样子,满头问号,什麽?
杜恒言望了望一旁的莫婶子和花婶子,只听花婶子笑道——
「小衙内想来是十分喜欢小娘子!」
莫婶子十分羡慕地道:「赶明儿,言儿也带我们花花一块儿玩!」
她望着林承彦的眼睛闪闪发光,这可是林老相公府上的小衙内啊。
杜恒言见了莫婶子的神情,默默地继续咬着手里头的面人儿,暗道这面人儿十分好吃,软软的、糯糯的,又有劲道,糖放得甜而不腻。
林承彦见她只顾啃着面人儿,也不搭理他,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像镀了一层金色一般,便是京城里那许多小娘子,他也没见过比阿言还好看的。
他默默地走到杜恒言跟前道:「阿言,我教你识字好不好?」
见林承彦巴巴地望着她,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杜恒言心一软,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林承彦唇角一弯,趁着杜恒言还没反应过来,拉着她胖乎乎的小手就往屋里跑。
不一会儿,花婶子便见着杜恒言抓着笔,口里念念有声地道:「恒。」
纸上一个工整的字儿,想来是小衙内写的,另一个歪斜的,估摸是小娘子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