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果然不出几日,元宵佳节刚过,这事还是闹到了方家三老爷跟前,三老爷一听见说他的心肝宝贝肉怀着他的孩子还在外头遭受了千万般的委屈羞辱,立时气得两眼发红,想也不想就命人抬了轿子到外宅去接人,直接大摇大摆抬进了方家,轿子落在了自己院子里,又亲自过去小心翼翼地将人扶了出来接到自己屋里,立逼着三太太跟大太太说去,眼下就要将人收房。
三太太扶着红芍的手气得浑身发抖,却依旧挤出了个和顺的笑容安抚道:“老爷莫要心急,如今这时辰大太太只怕正歇午觉呢,莫说她们不会叫我进去,就算我硬要挣着这张脸闯进去了,大太太心里不痛快,只怕对老爷的大喜也没甚好处。再者樊姑娘一路劳累,不如我这里先将她安顿下来,住的屋子伺候的人,都需要打点,外头的行李使唤的家伙也需要人去取进来,只怕就这么些事情一个下午也够呛,且叫樊姑娘缓过劲来,等吃过了晚饭两个侄媳妇都过去请安,哄得大太太高兴了,我再趁势回一回,老爷觉得如何?”
“唔,也好,只是委屈了音儿,你行事是稳当的我自然放心,只是她如今的身子不寻常,你可要更加留心才是。”
三老爷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双眼睛却始终喜滋滋地瞅着樊音平坦的小腹,满地里站着的下人都是内院里伺候惯的,有哪一个不是人精,就这么一句不清不楚的话,一个暧昧不明的眼神,她们心里也都有了底,看来这位樊姑娘果然不简单,出身不好行为不端又有什么?搁不住人家肚子争气!再看三老爷这心疼小心的架势,一个姨娘是怕是跑不掉的了。
加上这三太太原本就是个和气端庄的,很想难为她们,因此众人对樊音的态度也便立刻有了微妙的变化,三老爷一路扶着她进了屋,早有三四个小丫鬟抢着上去打了帘子,几个媳妇娘子堆着笑赶了进去端茶递水不说。
樊音自进门便一路低垂着头,脸上白晃晃的,脚步虚浮浑身发软,只倒在三老爷身上任他搀着,看着十分胆怯娇弱的样子,见三老爷有意无意地摸了摸她的肚子,这才红着脸伏在三老爷耳边说了句什么,却惹得三老爷朗声大笑起来,越发将她抱得紧了些。
三太太站在院子里睁着一双眼睛冷冷地瞅着他们进了屋,抿着嘴一句话不说,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倒是她身边的红芍对着屋里恨恨地啐了一口。
“什么东西!就算再是个怎么好的,进了门也不过是个旁人,见了太太不跪不拜不说,连嘴上请安都不会了?可见是个轻狂的,太太今天若不治她,只怕日后她更要越过你的头上去了!”
三太太听了她的话方如梦方醒地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却也没什么,只低低叹了口气道:“快别这么着,咱们不但不能治她,还要惯着她,捧着她,要叫我们那糊涂老爷知道,我们对他心坎上的人是极好的方是。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可切莫多事,这会子四少爷只怕要醒了,你过去看看,奶妈子背着人总是没你尽心,孩子睡了她也跟着在一边瞌睡,一时小家伙蹬了被子她也不知道。”
“是,奴婢这就过去,那太太……”
“我少不得撑着上下打点打点,且把东南边的耳房腾出来给她吧,那边敞亮也暖和,离老爷的屋子也近,总是没话可说了。你快去吧,我这里叫绿珠过来帮忙就是。”
红芍担忧地看了三太太一眼,见她转身走了,这才摇着头走了出去,这里三太太回了自己的屋子,又叫了刘妈妈并几个管事娘子进来分派了事务,一面又问那樊音还带了什么人进来,有人回道只有一个小丫头名唤荳儿的跟着,听说是她家里打小伺候的。还有个老妈子,姓秦。
“那小翠如何不来?她不就是特特赶过去扒拉着抱佛脚的吗?”
刘妈妈忿忿不平,那回话的人也鄙夷地冷笑道:“她哪里还敢来,当真敢这么小觑我们太太吗?听见钱丰娘子带了她去了,只怕也只能在外头给她找点活计做,再想进来,那是万万不能的。”
三太太只由着她们议论也不搀和,和颜悦色地给众人都分派了事情便叫她们散了,只留下刘妈妈,这里有小丫头走进来回道:“回太太的话,绿珠姐姐说在老爷和樊姑娘跟前伺候走不开,太太这里叫她只怕来不了了,太太要有什么吩咐,就吩咐奴婢吧。”
说完乖乖巧巧地跪下不说话,三太太见她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看着眼熟却叫不上名字,知道虽然是这个屋里的,却决计不是跟前伺候的,只怕多半是做做打扫院子等粗使活计的小丫鬟,哪里能叫她去做什么?当下心中暗恼,面上却笑道:“可不是我看着老爷高兴,自己也乐糊涂了,如今家里添了人,自然是要忙乱些,原该叫个妥当人过去伺候才好,你绿珠姐姐想得很是。”
说罢又低声与刘妈妈耳语了几句,刘妈妈脸上看着不情愿,却还是从怀里摸出啦一吊钱朝桌子上一甩道:“这是太太赏给绿珠的,你且送过去吧。你也是个懂事的,太太看着喜欢,这桌上的梅花奶黄酥饼是大太太那里赏的,太太留着备客早晨才拿出来摆呢,现赏你两个拿去吧。”
那小丫头千恩万谢地磕了头接了东西去了,这里刘妈妈却不满道:“绿珠那东西最是个势利眼富贵心,当初还不是跟着太太骂那骚狐狸,如今见人进了门得了势了,就跟着屁颠颠地贴上去了,要我说应该拿她过来狠狠赏几个耳刮子,太太倒好,还给她赏钱!”
三太太瞥了刘妈妈一眼却笑了起来,这刘妈妈向来与她是最贴心的,皆因她出身寒门,出嫁的时候也没个陪房丫头或者奶妈子什么的,大太太不想她太过寒碜被人笑话,便一早在方家底下的庄子里选了个老实忠心的妈妈给她使唤,便是这刘妈妈。这刘妈妈虽不识字,却是个懂事的,早先在庄子里每日作死做活才得几个钱,买米买油一使便没了,老伴躺在床上的药钱都凑不出来,如今跟着三太太进来,家里少了自己的嚼用不说,月钱还有一两银子多两吊钱,送到家里也尽够了,因此对三太太是极感恩的,自然一门心思跟着她,只是人有时候太过死心眼,是个老实人罢了。
“这话在我这里说便罢了,出了这个门,再多一对耳朵出来,妈妈可要管好自己的嘴。绿珠向来是老爷身边的人,跟着伺候老爷也是应分,我们且不说她,且说新人那里,你也只小心着些,该做的该给的一分别少她的,说话行事也客气些,天长日久的,我们不争这一天两天。”
刘妈妈听了这话心里也约莫有了个底,忙应了,三太太又吩咐了一些各处注意的事项,等刘妈妈出去了,自己又走到隔壁屋里陪着儿子戏耍了一番,那方晏平如今四岁上下的年纪,长得白白胖胖虎头虎脑,一看见娘亲来了便细细直笑,伸出一双肉嘟嘟的小手摇摇摆摆就往门口直跑要抱,三太太忙抢上去几步将儿子搂在怀里,此时方蹲在地上不声不响地落下泪来。
奶妈子见状忙避了出去,红芍忙上前扶她起来,一面用帕子给她拭泪。
“娘,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我告诉爹去!”
方晏平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娘遮掩着抹眼泪,拔腿就要朝外头跑,却被他娘一把拉住,不提他爹还好,一提起倒越发招得她眼泪汪汪起来,一面又挤出笑脸来说道:“好孩子不忙,是外头风大,娘不小心给沙子迷了眼。你爹现在正忙着,你可不许过去闹他,今后……今后……只盼你能懂事长进,娘一辈子就指望你了。”
说罢又忍不住擦了擦眼睛,红芍见状也面露不忍,又怕四少爷小孩子家家童言无忌再说出些什么来图惹三太太伤心,便逗着方晏平跟着她出去玩了会子,转身交给了奶妈子,这才又进屋里来,此时三太太已经洗了脸,坐在梳妆台前瞅着镜子里的人影子发呆。
遂走上前缓声道:“奴婢给太太梳个头吧,晚上过去大太太那里,总要精神些。”
三太太听了她的话神色一滞,再看看镜中的自己,果然鬓角松散面上晦暗,一看就是个憔悴的,便点了点头,一面又叫她打开里头的箱子,选了一支翠菊金丝镂空珠花,看了看身上藕荷色的家常对襟褂子,也叫脱了,寻了一件蜜合色的暗花云锦金丝滚边袄换上,脸上有擦了些许胭脂,对镜一笑方觉精神了不少。
看着天色微沉,这里主仆两个饭也不在家吃,便携着手说说笑笑地出了门往大太太屋里去了,三老爷心急等着大太太的话,哪里会拦她,巴不得她立时插上翅膀飞过去才好呢,这里只留他和樊音两个人在屋里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地甜甜蜜蜜,倒比那新婚的正头夫妻还要派头,屋里但凡有看不惯的人,也不敢十分放在脸上,不过是避出去眼不见为净罢了,只有绿珠带着几个小丫头在近前殷勤伺候,樊音自己带来的荳儿和秦妈妈倒不曾叫进来。
到了大太太屋里果然正在摆饭,大太太抬眼看了三太太一眼也不作声,寻梅忙过来摆上了三太太的饭,妯娌二人对面坐着吃饭,屋里丫鬟娘子站了满地,却是鸦雀不闻安安静静。
一桌子菜丰丰富富地端进来,不过只有几碟子上头略动过一两筷子,照旧满满地端出去,这里复上了茶,大太太方不疾不徐地拨着茶盅盖子开了口。
“我听见你立意要做个贤良人,如今人都在家里安置下了,如今还到我这里来指望什么呢?”
三太太知道大太太必定是要动气的,但她恼的人却不是她,而是三老爷和樊音那个贱-人,如今对
她说这些气话,不过是没撞着他们罢了,自然心里也不恼,反倒垂着手笔挺挺地坐着不言语,大太太看她可怜,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我说你,总是这么软弱这么纵着他!听说肚子里都有了,这么不三不四地进了门将来可如何是好?那女子连个家门都没有,说是姓樊,樊家却是不认她们母女的,这么个来历不明没有品行的东西,莫说是做我们方家的姨娘,就是做个通房做个烧火丫头,我也嫌她脏了我们方家的地。”
“大嫂说得何尝不是?只是我们老爷如今正在热乎头上,她肚子里又有了那一块肉,人都接进了门,我要再说不肯,又有什么用处?不过白白叫她们背后嚼蛆说我是个醋汁子里拧出来的老婆,没心胸爱妒嫉罢了。”
“她敢这么议论你?”
“自是不曾到我面前来说,不过是底下那些丫头子们传出来的,到底是不是她说的,我也不晓得。如今人既然来了,少不得抬举抬举她,太太只看祖宗的面吧,她是个可恶的,可她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我们方家的血脉,总不能流落在外头。我头先想着要么纳她做个通房,可今天看我们老爷的架势,恨不得把她的鞋子脱了给她□去,又哪里舍得叫她做个丫头?要不是我这些年也无甚错处,只怕他是立等着要我给她挪地方了。”
三太太哽咽着说完已经泣不成声,大太太气得手里的茶盏都直哆嗦,半天方恨声道:“胡说!好好的哪里就到了这份上了?且不说什么抬举不抬举的话,你回去告诉老三,这桩事体他要觉得做得对,叫他自己过来跟我说,你说了不算。”
说罢便再也不言语,三太太还想再求,见侍菊看着她猛使眼色,也知道大太太心里不痛快,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只得起身告辞,这里侍菊陪着她出了房门,才故意扬声道:“三太太莫恼,我们太太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她要是真恼了,就是老太爷在世,她也是敢顶撞的,如今不过说些气话,三太太千万别往心里去。奴婢劝句不该说的,但凡有什么,都不是三太太能操心的,且先回去吧。”
三太太只唯唯诺诺地擦着眼睛去了,看样子像是憋屈着掉眼泪,嘴角却不动声色地微微一弯。
这里早有三老爷派来等消息的人在墙角蹲着,听了这话自然一路飞奔回去报讯,因此这里三太太还不曾进门,家里的三老爷已经知道了大太太大动肝火将三太太赶了出来的事情,当天倒也不敢再去求,看着樊音哭哭啼啼甚是委屈,忙先好言好语哄着劝着,一夜都歇在了她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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