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是创造一种新的现实?
男人用理性想问题,女人用身体想问题。许多的女性主义者都喜欢这样说,以致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讨论女性作家都逃避不了“用身体想问题”的命题,仿佛除了女性主义,此外就别无解释的路径了。我对女性主义理论甚为欣赏,但我并不认为它在阐释所有的女性作家时都是有效的,因为除了性别特征,文学可能还存在着更为重要的问题——许多的时候,人类的个人性只有与人类的普遍性相联时,它的矛盾、局限和意义才能被真正地凸显出来。即便是女性主义所经常提及的“身体”,其实也不是什么新鲜的创见,早在一百年前,尼采就曾在《权力意志》一书中声称:“要以身体为准绳。……因为身体乃是比陈旧的‘灵魂’更令人惊异的思想。”尼采:《权力意志》,152页,张念东、凌秦心译,商务印书馆,1991。为此,我不禁要问,当我们推崇女性作家笔下的身体性时,是否想过,男性的写作也同样需要身体的参与,而反对凌空蹈虚?——要求男性进行身体写作,同样是可能的,因为男性也有身体。
因此,文学如果一直困扰于这些虚构的问题之中,那无异于浪费时间。应该看到,伟大的写作往往都有超越性别的精神趋向,它渴望的是人类性的认同。而真正的女性主义,是并不需要写作者刻意地去标榜的。我的一个年轻的写作朋友说:我生于一九七三年,当然是七十年代人;我是女性,当然是女性写作;我不是类人猿,当然就是新人类。——把常识当做文学的新发现,这已经成为批评界经常犯的错误。我无意在此纠正什么,我只是想说,当我准备阐释铁凝的小说时,请给我不谈女性主义的自由。
我当然知道,铁凝也经常被人归到女性主义的阵营里来论述,她的《玫瑰门》、《麦秸垛》、《棉花垛》、《大浴女》等作品,已经被人阐释成了女性主义的重要范本,但我依然认为,铁凝写作中的性别特征其实并不显著,甚至,她的写作还有意回避了单一的性别视角,而更多的是在描绘人类的某种普遍性——普遍的善,普遍的心灵困难,普遍的犹疑,以及人性里普遍的脆弱。我有意说到人类性和普遍性,并不等于宣告铁凝的小说就一定是在解决宏大的命题,也不等于她笔下的人物都向往“生活在别处”,而听不进任何尘世的消息;恰恰相反的是,铁凝的小说有着非常实在的生活面貌,在她所出示的事实框架里,我们可以轻易地辨别出它的气息来自北方的乡村还是城镇,她所安排的人物活动,白天和晚上泾渭分明。可就是这样一批老实的小说,却长期吸引着大量读者,分享着批评界的众多话题,它的秘密到底在哪里?是因为那些动人的故事,还是因为她持守着坚定的现实主义?
我或许无力回答这样的问题。但我想,从铁凝的写作中可以看出来,她应该是并不害怕自己被称为现实主义者的——这在她所经历的那个崇尚现代与时髦的写作岁月里,未尝不是一种勇气。铁凝一直视现实为自己和小说人物的根本处境,这令我想起新小说派作家罗伯—格里耶说过的那段著名的话:“所有的作家都希望成为现实主义者,从来没有一个作家自诩为抽象主义者、幻术师、虚幻主义者、幻想迷、臆造者……”大家都认为自己是在表达现实。在古典派看来,现实是古典的;在浪漫主义者看来,现实是浪漫的;在加缪看来,现实是荒诞的;在梵高看来,现实是模糊的;在毕加索看来,现实是割裂的。如果我们抛弃有关现实主义的一切陈规陋俗,就会发现,现实的图景一直都在变动,但它们在作家那里依然是真实的。因此,我曾经在《现实主义是作家的根本处境》一文中作过这样的表述:“如果我们把现实主义看做是作家精神在场的根本处境的话,你就会发现,它决不像过去那样仅仅是模仿现实的形象,而是为了写出现实更多的可能性;它也决不是简单地复制世界的外在面貌,而是有力地参与到对一个精神世界的建筑之中,并发现它的内在秘密。”谢有顺:《现实主义是作家的根本处境——〈2001年中国最佳中短篇小说选〉序》,载《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2期。用法国批评家罗杰·加洛蒂的话说,写作是创造一种新的现实,一部真正的作品不是别的,而是“人在世界上存在的形式的表现”。罗杰·加洛蒂:《论无边的现实主义》,263页,吴岳添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8。这里说的,当然是一种变化和前进了的现实主义,而不是那种简单模仿现实、缺乏想像的死去的现实主义——昆德拉就看不起这种现实主义,他认为,模仿或写实的小说其实是“假小说”,“真”小说都是想像的、虚构的,小说叙事中的人也是虚构的、想像的。参见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孟湄译,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1993。确实,正是虚构和想像,才最终使小说完成了从事象现实主义到心灵现实主义的转换,从而发出对人类生存真相的不懈追问。
铁凝这种我所命名的心灵现实主义,虽然建基于虚构和想像,但它写下的却是真实的欢乐生活的痕迹,或者是现实中不易觉察的困难和陷阱,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在她那里都蕴含着强烈的此在关怀。特别值得注意的是,铁凝在小说中成功地塑造了一大批坚韧而善良的心灵,这在当代作家(尤其是女性作家)中是罕见的。而且,铁凝不仅在小说中描绘了人类中还残存的根本的善,更重要的是,她还将这种善在现实中证实为是可能的,它不是一种幻想,也不是对人类的有意美化——我认为,这种善,为二十世纪以来衰败的人类提供了新的人性参照,为文学在现代主义的阴影和噩梦下赢得了一个喘息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