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作为潜在的话语伦理?

善作为潜在的话语伦理?

比起那些喜欢写凄惨的死的作家,铁凝似乎更喜欢写一种坚韧的生。

坚韧的生其实就是表明生活还有希望。而人类中还残存的根本的善,正是这种希望之所在。我作了粗略的统计,发现铁凝的中短篇小说,大多是以善良的好人(请注意:但不是完人)作为她的主人公的。白大省仁义,友善,吃亏让人,即便使点小计谋,也显得笨拙心虚(《永远有多远》);安德烈和姚秀芬作为同事,在同一个工厂互相关爱、体贴和闲聊了二十多年,直到要分手了,他们才大着胆子想做一次告别演出——幽会,可急忙之下就是找不到那个借来的房间,无功而返之后,生活又迅速回到了原来的模样(《安德烈的晚上》);老同学项珠珠当上了副市长,老于却鼓不起勇气向她反映自己的家庭困难,回来后,还坚信“日子会好起来的”(《树下》);因为家里穷,孟北京午饭时没吃过菜,为了避免工友难堪的追问,他只好声称自己根本就不爱吃菜。他长期忍受着没有菜吃的苦难,到头来反而被人看做是不诚实。后来,他试图用家里藏有一本省长做红卫兵时的日记这个事实来挽回自己的诚信,可那本好不容易才找到的日记却偏偏没了省长当年的签名扉页(《省长日记》);乡下女孩山杏到城里照相馆照相,领到的却是另一个女子的照片,可她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对这张陌生人的照片倍加欣赏,并告诉别人那是她嫂子(《意外》);因凑不齐乡里的税款,村长和会计急得“砸骨头”(打架),可鼻青脸肿之后,他们还得拿出自己娶亲盖房的积蓄作为税款垫上,这一举动,感动了那些拒交税款的村民(《砸骨头》);被新婚夫妇冷落了的人,还自己买喜糖送给自己,以维护新婚者的形象(《喜糖》);农村妇女嫦娥,凭自己的质朴能干取得了城里人的信任,和作家佟先生离婚后,她与锅炉工老孔过起了新生活——种花和卖花。但每逢星期一,她都不忘给曾经的邻居们的办公室送一枝鲜花,连佟先生家保险门的把手上,也会插上一枝玫瑰(《寂寞嫦娥》);尽职尽责的县政府公务员小郑,被人阴谋“捉奸”之后,依然敬业,而悄悄地把苦水往自己肚子里咽(《小郑在大楼里》);脸上永远漾着笑容的李曼金,一心要把来她家做客的表姐一家三口接待得滴水不漏,善始善终,可表姐一家实在太难伺候了,他们总是牢骚满腹,肆无忌惮地向她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而完全不顾她的感受,她赔着笑脸忍受了七天,直到分手前二十分钟,她终于忍不住地对他们说:我讨厌你们!说完之后,她又觉得表姐一家有点无辜(《有客来兮》)……即便是《对面》中的“我”(他长期偷窥一个女人的生活,并在这个女人与情人**时,故意拉亮灯、放音乐,突然暴露出自己的偷窥身份,导致这个女人心脏病猝发死亡)和《午后悬崖》中的韩桂心(她似真似假地声称,自己五岁的时候将一个中班男生从滑梯上推了下去,致其死亡,她现在决定将这个故事讲述给“我”听,既是忏悔,也是还历史以真相),他们也算不上是什么坏人,这从他们事后的反省就可看出来,他们心中依然残存着善的痕迹,或者说,生活教会了他们应该拒绝什么……

——这就是铁凝小说中基本的话语面貌,她为我们提供了很多有意义的话题,但我特别看重她对人类生活中残存的善的发现,并把这种发现视为当代文学的一个重要的精神事件。因为在此之前,我不知还有哪一个有现代意识(即他的写作在叙事和精神上都没有忽略二十世纪现代主义文学运动的背景)的年轻作家能如此执着地去发现人性的善,积攒生活的希望,并以此来对抗日常生活中日益增长的丑陋和不安。铁凝选择善作为自己小说人物的底色,她实际上是把自己的写作推向了一个从未有过的难度——我想,铁凝不会不知道,人类在二十世纪遭受了一系列的耻辱和幻灭之后,人的神话早已破产。特别是人类经历了哥白尼、马克思、达尔文、弗洛伊德等人的解释后,似乎在文学、哲学、生物学、精神分析学、经济学、物理学等方面都遭遇到了根本性的瓦解,尤其是在卡夫卡身上,人已经被消解成了零。人已经死了,为什么还活着?这个困扰着许多哲人、作家的悖论,像铁凝这样的作家同样需要作出认真的回答。

也就是说,在这个问题获得有效的答案之前,我们难免会问:铁凝在小说中所出示的善可信吗?真实吗?它在现实中的存在真的能那么坚韧吗?它会不会被更为庞大的恶所吞灭?——面对这样一些问题,或许铁凝自己也不能作出完全肯定的回答,所以,善只是作为她写作中的一种潜在的话语伦理,具体应用在那些个体身上时,铁凝也开始显露出犹疑和矛盾的心态。以《永远有多远》为例,白大省这个人,可能是我们的经验里所能找到的最为善良的人,用小说中九号院赵奶奶的话说,这孩子仁义着呐。看得出,铁凝在骨子里是非常喜欢这个人的,她曾经在这篇小说的“创作谈”中说:“惟有她不变,才能使人类更像人类,生活更像生活,城市的肌理更加清明,城市的情态更加平安。”铁凝:《永远的恐惧和期待》,载《小说月报》1999年第2期。但铁凝在白大省这个人身上建立善良品质的同时,却并没有使善良成为善良者的通行证,反而让白大省因这份善良遭遇了更多的生活负累和情感挫折,她“永远空怀着一腔过时的热情,迷恋她喜欢的男性,却总是失恋”,“事情一开始她给自己制定的就是低标准,一个忘我的、为他人付出的、让人有点心酸的低标准。她仿佛早就有一种预感,这世上的男人对她的爱意永远也赶不上她对他们的痴情。”但她的仁义、好心和善良,在前后几个恋人身上都付诸东流了,最后跪到她面前的只是一个当年利用和抛弃了她,现在离婚了抱着一个孩子回来的郭宏,她原本想拒绝他,因为她不想再成为别人想要的那种“好人”,可郭宏遗落在她沙发缝里的一小块小孩用的散发着馊奶味儿的脏手绢就彻底摧毁了白大省的防线,她觉得郭宏太可怜了,她不能这样对待郭宏……白大省终于还是和郭宏结婚了——善良并没有找到它该有的美好归宿,时代用温和的方式嘲笑了它的不合时宜。这正是铁凝的话语伦理中的犹疑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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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凝 第十二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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