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的棉花糖(七)

雨天的棉花糖(七)

热带雨林远不只是空中看到的那种妖娆。

大色块的绿颜色被泼洒得铺天盖地。

瘴气与潮湿如中国画的空白,绵延流荡。

红豆半躺在坑道内,背部倚着石壁。

不规整的石头如肾虚者的睡眠,盗出一身又一身冷汗。

贝雷帽倒放在左侧,冲锋枪被他抱在怀里,枪口搁在了肩头。

光线昏沉又有气味。

红豆闭着眼,坑道里所有的人都用这种坐姿怀旧或茫然。

红豆的胃部一阵一阵的灼痛隐约地蜿蜒,那是大剂量的抗生素在胃里烧的。

为了抵御雨林的瘴气和伤口过早的感染或化脓,走上前线每个人都必须极限剂量地服用抗生素。

坑道里的空气又厚又浑,有一种半透明的阻隔,红豆昏然欲睡,但又难以入眠。

衣服是脱不得的,脱下来就会被蚊虫包围,就会在皮肤上黑黑密密地压上一层。

红豆奇怪人一走上战场毛孔里流出的怎么就不是汗了,是油。

这些油在皮肤上结了一层硬硬的壳,让你恹恹欲睡又烦躁不安。

红豆闻到了自己的气味,红豆不喜欢自己身体的气味。

洗个澡,吸一口干净的空气,再喝一口透明的白开水--只有上帝才能享受这样的礼遇。

这里是318高地。

红豆就晓得这里是318高地。

战争使一切都变得简单成了阿拉伯数,像未被演奏的乐谱一样枯燥。

红豆用了两个黑夜才随安徽籍的二排长来到坑道。

在地图上他看到过他的阵地,像一个大指纹。

现在红豆就在这只指纹底下,蚂蚁一样一动不动。

爬进坑道红豆闻到一股极浓的尿臊。

红豆问二排长,这里有人住过了?二排长说,有。

他们哪里去了?红豆问。

二排长说,下去了,要么死了。

红豆注意到二排长没有说"

牺牲"

或"

光荣"

了,而是说"

死了。

觉得"

死"

咔嚓一声又向自己跨了一步。

死这个东西在战场上特别感性,手一伸就能摸到。

红豆紧张地问,我们也会死吗?二排长看了红豆一眼,好半天才说,军人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偶尔有枪声在远处响起,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我们的。

人类有多种语言,枪声却只有一种。

夜里一批客人走进了红豆他们的石洞。

不是敌人。

是蛇。

最先发现这种爬行动物的是一位南京籍战士。

大早他从地上起身时习惯地摁了摁上衣口袋。

他的袋里多了一样东西,手感柔和而又绵软。

拍了一下,就动了。

他把手伸进去,一把就抓住了,往外拖。

拖着拖着他的眼睛就绿了,这位写过血书的战士摔着手就喊,蛇,蛇。

大家全惊醒了。

醒了之后大家四处寻找,看自己的身边有没有。

越找越多,就像青春期的噩梦一样,蛇一条又一条地找出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它们一点声响都没有地弯弯曲曲地爬进了石洞了;它们卧在石头的边缘或腹部,你一动石头它冲着你吐信子。

它们自信而又沉着,安静地望着这批惊恐不安的年轻人。

过了一刻就有人从鞋里倒出蛇来了,然后就是水壶、帽子和子弹箱。

那些蛇一尺来长,躺在所有的地方等待你的触觉。

最后那位南京籍的战士说,看看洞门后头。

二班长打了手电往黑暗的门后照去,顺着柱形电光大伙看见数十上百条花蛇正挤成一个大肉团子,勾打连环首尾相接地挤动,它们光滑柔和的棍形身体游动时显得张力饱满,它们曲折地扭压,缓慢固执,伤心悲痛,发出轻轻的吱吱声。

一些蛇向别处爬去,另一些则又从别处爬来。

它们搅得淋漓而又黏稠,就看见无数小舌头在这个大肉团的表层上来下去,进去出来。

二排长关了手电,每个人都感到身体上皮肤的面积收紧了。

他们手拉手、身体紧贴身体,弓着腰一动不动。

他们不说话,尽量控制呼吸的声音。

小南京叫了一声就要拉开枪栓,被二排长缴了,吃了一个嘴巴。

二排长,你毙了我,我不怕死,你毙了我!

住嘴。

你这狗娘养的。

小南京的眼睛就怔在那里,目光里全是蛇的爬行曲线。

那些蛇终于走了,像它们无声无息的来,一条不剩。

战士们在蛇的光临之后养成了一个习惯,坐下时先用枪托敲一敲,响了,才坐下去。

一切平静如常。

那是红豆当班的夜。

红豆恰恰是在他值班的那个夜里睡着了的。

上山以来红豆第一次睡了一个凉凉爽爽的觉。

他轻松幸福地睡着了。

他梦见了家乡,在家乡的护城河游泳。

天快亮时红豆醒来了。

他感到一个战士的大腿压在他的身上。

他推了推,没推动。

但红豆的手很快感到那条大腿特别地凉,手感也特别地粗糙,正缓缓慢慢地呈"

之"

字形向内蠕动。

红豆睁开眼,睁开眼后红豆就大叫了一声,二排长!

红豆自己都听得出这一声"

二排长"

不像自己发出来的。

一条五米多长的巨蟒正懒懒散散地爬过他的身躯。

红豆的身体僵在那儿,红豆听见了一阵极猛烈的枪声。

枪声在坑道里有一种惊天动地的效果。

红豆的两只手绝望地往石头里抠,那条巨蟒的秃尾在红豆的身上裹紧了,极有韧性地收缩。

一位战士用长刀砍下去,刀却给弹了回来,这时候走上来几个人一起推,巨蟒的尾巴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扭动。

红豆猛扑到了二排长的怀里。

我怕。

红豆张大了嘴巴哭着喊道,二排长我怕。

坑道里又是一阵枪声,五米多长的巨蟒给打烂了,许多肉片飞离了身体,黏在石头上抽动。

战士们又挤成了一团。

他们分开时满脸是羞愧。

他们望着二排长,这个坑道里的最高指挥官。

我也怕,二排长终于说,我能够面对死亡,却不能忍住恐怖,我怕,我也怕……这么说着光线慢慢明亮了。

大家向洞口望去,两团黑糊糊的东西圆垫子一样垫在洞口,二排长爬过去,圆垫子活动了,伸出了两只巨大的脑袋。

对着二排长叉出一寸多长的蛇信子。

二排长跳过来,大声说,打打打,机枪给我狠狠地打。

红豆躺在坑道里反复回忆起父亲。

这个顽固的念头像父亲一样刚愎。

整个童年与少年,有关战争的内涵是父亲带了酒意的自豪与怀念。

战争是父亲的初恋。

战争在父亲的眼里妩媚动人。

他们的生命是怎样演绎战争的,在红豆看来是个谜。

红豆是从声光组合里了解战争的,他在电影里对号入座地寻找过父亲。

找来找去父亲始终在家里讲述"

在朝鲜。

父亲喜欢打仗,电影上父亲那一辈永远拿生命不当事,在死亡与恐惧面前神采飞扬兴高采烈。

他们没有眼泪,没有胆怯,没有感伤,也没有后退。

只要能胜利,能凯旋,能完成那一份光荣与梦想。

死可以含笑九泉,而贪生则活得和猪一样脏。

人……是个什么,人怎么这一刻是这样,那一刻又是那样"

我不是人,"

红豆轻声对自己说,"

要么他就不是"

红豆很突兀地高声说"

我不是人,要么他就不是"

二排长回过头,问:"

你在说谁呢?"

红豆安稳下来,一连一个星期再也没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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