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两人来到最後一家,唐晚看过掌柜拿来的所有笔後,失望地摇摇头,对苏禧道:「罢了,我看还是送些别的吧。」她一边说一边牵着苏禧往外走,却见苏禧不动,定定地看着一旁,心中疑惑,也跟着看过去,只见有个夥计正在向一位穿紫灰绉纱滚边褙子的女子推荐端砚,她看了那砚一眼,上头有翠绿色、像眼睛一般的石眼,是砚中上品,颇为名贵。
夥计说得天花乱坠,那女子细细看了片刻,开口询价,夥计便伸出三个指头,女子思忖片刻,准备让身後的丫鬟递上银票。
苏禧实在有些看不下去,便道:「端砚石眼大都细润清晰,但这块砚的石眼却有些模糊,轮廓不明,不知店家可否解释一二?」
夥计和掌柜的脸色一变,纷纷向她看来。
苏禧颇为庆幸自己此时带着帷帽。
那女子听闻苏禧的话,果真又仔细看了看那龟伏荷叶纹端砚,微微拧起眉心对夥计道:「小兄弟不是说此砚是真品无疑吗?」
夥计连连赔不是,对旁边管闲事的苏禧又气又恼,然而看她穿着非富即贵,身後光仆从便跟了七、八位,不是他们惹得起的,只好摸摸鼻子不作声。
苏禧和唐晚出了书画铺子的门,正欲登上马车,方才的妇人却叫住她们。
妇人对苏禧道:「多谢姑娘提醒,我才避免买下一块假砚。」
苏禧笑道:「夫人不必谢我,我只是看不惯此种行为罢了。」一块假砚敢卖三千两银子,这跟抢有什麽区别?
妇人解下腰上的双鹤衔珠纹玉佩赠予她,「我姓岑,为了答谢姑娘今日恩情,若有何事,姑娘可以拿着这玉佩去西街梨树胡同寻我。」
梨树胡同在绣春居的後面,那里是绣春居的管事们居住的地方。
离开後,唐晚并未将这一段小插曲放在心上,另外给她二哥唐炜挑了一套剔红缠枝莲纹笔具盘,便领着苏禧去附近的御和楼稍作休息。
此时距离晌午还有一阵子,御和楼内的客人不多,唐晚便要了二楼一间临窗的雅间,摘下帷帽,点了茶水和几样点心,待小二离开後,她才想起来问苏禧为何懂得识别端砚的石眼。
苏禧也摘了帷帽,解释道:「我娘的书房便有一块端砚,是前朝康盛年间流传下来的,上头的石眼清晰分明,同那夥计拿的明显不同。」
唐晚恍然。
不多时,小二端上茶水糕点,两人一面喝茶用点心,一面闲谈,不知不觉便过去半个时辰。
唐晚苦着脸道:「今儿太累了,咱们改日再来看料子吧,走这麽多路,我这两条腿都酸了。」
苏禧这些天每日跑步,所以不觉得有多累,只是唐晚既然这麽说,她便应下。
两人正要走出雅间,街上忽然传来阵阵喧哗,方才还沉寂清静的街道霎时热闹了起来。
她们对视一眼,好奇地推开了雅间的窗户,只见远远地走来一队马车,马车用上等黄杨木所制,垂着黑色绣金暗纹布帘,一看便知是有身分之人乘坐的马车。
然而引起轰动的并非这几辆马车,而是前面骑枣红骏马的公子。
骑个马也能引起这般轰动,除了晋王世子卫渢便没有第二人了。
街上买胭脂、首饰的姑娘们纷纷放下手里的东西,痴痴地朝卫渢看去,这时候姑娘家的矜持与教养都抛在脑後了,本就是知慕少艾的年纪,对方又这般优秀,谁能忍住不看?
倒是有些尚保持几分冷静的世家贵女,或是偷偷掀起马车的车帘,或是头戴帷帽以作遮掩,含蓄又羞涩地打量这位面容清冷的贵公子。
卫渢确实生得好看,目若朗星,鼻如悬胆,鬓若刀裁,眉如墨画,既有儒生的清隽儒雅,又有一种英姿勃发的挺拔之气。且听说卫渢不仅才华天纵,而且经文纬武,这天底下大概没有他不会的东西。
此时他目视前方,对路旁的躁动充耳不闻,手持缰绳,普通寻常的街道竟被他走出了一种气定神闲之意,不过短短几步路,便不知掳获了多少姑娘的芳心,掷果盈车之效也不过如此。
苏禧看向行将走到御和楼下的卫渢,因上辈子她见过他几次,是以并未像别的姑娘那般失态,情绪也没什麽起伏。彼时卫渢已荣登宝位,成熟内敛的模样比这会儿年轻俊朗的面容有魅力多了。
唐晚欣赏了一番卫渢的英姿,赞叹道:「不知是谁家的公子?模样真俊啊!」
苏禧指了指後面那辆马车上面的字,「唐姊姊,你看那上面写着什麽?」
唐晚凑近一看,马车前标着明晃晃的「齐」字,她霍地一惊,「竟是晋王的马车!」齐是晋王的封地。
苏禧托着两腮不置可否。
「既然如此,那骑马的公子是……晋王世子?」唐晚先前没见过卫渢,卫渢跟着晋王定居齐州时,她还是个六、七岁的黄毛丫头。
苏禧没回答,她知道唐晚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况且她这会儿才十岁,还小呢,可不该随意议论别的男子。
唐晚也没指望苏禧回答,惊讶过後,情绪很快平静了下来。平素关於卫渢的美言太多了,她听过许多回,今日一见,倒觉得这般仪表委实衬得上那些溢美之词,然而纯粹只是欣赏,别无旁的心思。
反倒是苏禧,不知想起什麽,表情看起来愣愣的,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唐晚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幼幼?」
苏禧乌溜溜的眼珠子随着唐晚的手转了转,下一瞬,她恍然回神,伸手飞快地关了窗户。
「砰」的声音淹没在街道的喧闹声中,声音虽不大,但在家家户户都打开窗户观瞻卫渢的俊容时,这唯一一个关窗户的,便显得格外突兀了。
卫渢抬头看向御和楼二楼,靠东边的那间雅间儿的窗户关得牢牢的,彷佛从未打开过一般。他清冷的乌瞳未起波澜,很快便收回视线,脑海中掠过那只关窗户的手上戴的绿松石手镯。他面上瞧不出是什麽情绪,夹了夹马腹,不多时便消失於众人的视线之中。
至於关上窗子的苏禧,她正陷在回忆中。
唐晚瞧着苏禧的脸色不大对劲,疑惑地问道:「幼幼,你怎麽把窗户关了?」
苏禧坐在窗边,抿起粉嫩嫩的唇,许久才轻轻摇摇头道:「没……没什麽。」
她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件事。
那时她才三岁,跟随母亲殷氏一块儿去明觉寺上香。上罢香後,殷氏带着她去後院的客房午休,殷氏很快入睡了,而苏禧因为正是好动的年纪,自己玩了一会,睡不着,便爬下床榻走出客房。
奶嬷嬷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可她不知怎麽跑到了客房後面的藏经阁,藏经阁大门紧闭,她进不去,一边吃着奶嬷嬷准备的翠玉豆糕,一边好奇地在藏经阁外乱晃。
忘了怎麽回事,她不慎碰倒了廊庑上的一盆兰花,既害怕又心虚,偏生一抬头,便看见一个穿藏蓝色锦衫的小少年站在藏经阁门口。
苏禧虽小,但是深谙贿赂之道。她撒开小短腿跑到小少年跟前,举起手中吃了一半的翠玉豆糕,软软糯糯地道:「哥哥,你吃。」
少年卫渢看了一眼沾满口水的豆糕,冷淡的脸上露出一丝丝嫌弃之色,没有接。
她更加慌了,仰头瞧着面前这位比自己高许多的小哥哥,想把翠玉豆糕塞他手里,可是他却将两只手背在身後,拒绝了她。她眨巴着水润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道:「哥哥,不要说,好不好?」
卫渢当时说了什麽来着?苏禧想了又想,终於想了起来。
卫渢只淡淡地道:「敢做便要敢当。」
只可惜当时的苏禧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後来卫渢离开了,殷氏知道她打碎了明觉寺住持最喜爱的建兰盆栽,把她训了一顿,末了又另外赔了住持一盆新的兰花,这事才算了了。
其实殷氏根本没有训苏禧,训的是苏禧的奶嬷嬷,不过这事在苏禧幼小脆弱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一笔,至今她都没法忘记有一个小少年拒绝了她的翠玉豆糕,还去向住持告状,不然住持怎麽会知道花盆是谁打碎的?
她不知道的是,藏经阁外有打扫庭院的小沙弥,小沙弥早就将她的所作所为看进眼里了。
苏禧一想起自己曾经拿翠玉豆糕贿赂过卫渢,便觉得丢人得紧,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这回事,她希望他早已经忘了。
回府之後,苏禧整顿了心情,傍晚去秋堂居跟父母、兄长一块用饭。
她不敢吃多,只吃了个三分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