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香(3)
薇龙一个人在太阳里立着,发了一会呆,腮颊晒得火烫;滚下来的两行珠泪,更觉得冰凉的,直凉进心窝里去,抬起手背来揩了一揩,一步懒似一步的走进回廊,在客室里坐下。
心中暗想:姑妈在外面的名声原不很干净,我只道是造谣言的人有心糟蹋寡妇人家,再加上梁季腾是香港数一数二的阔人,姑妈又是他生前的得意人儿,遗嘱上特别派了一大注现款给她,房产在外,眼红的人多,自然更说不出好话来。
如今看情形,竟是真的了!我平白来搅在混水里,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
我还得把计画全盘推翻,再行考虑一下,可是这么一来,今天受了这些气,竟有些不值得!
把方才那一幕细细一想,不觉又心酸起来。葛家虽是中产之家,薇龙却也是娇养惯的,哪里受过这等当面抢白,自己正伤心着,隐隐地听得那边屋里有人高声叱骂,又有人摔门,又有人抽抽咽咽地哭泣,一个小丫头进客厅来收拾喝残了的茶杯,另一个丫头便慌慌张张跟了进来,扯了扯她的袖子,问道:"少奶和谁发脾气?
"这一个笑道:"骂的是睇睇,要你吓得这样做什么?"那一个道:"是怎样闹穿的?
"这一个道:"不仔细。请乔诚爵士请不到,查出来是睇睇陪他出去过几次,人家乐得叫她出去,自然不必巴巴的上门来挨光了。
"她们叽叽咕咕说着,薇龙两三句中也听到了一句。只见两人端了茶碗出去了。
薇龙一抬眼望见钢琴上面,宝蓝磁盘里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苍绿的厚叶子,四下里探着头,像一窠青蛇;那枝头的一捻红,便像吐出的蛇信子。
花背后门帘一动,睨儿笑嘻嘻走了出来。薇龙不觉打了个寒噤。睨儿向她招了招手,她便跟着走进穿堂,睨儿低声笑道:"你来得不巧,紧赶着少奶发脾气。
回来的时候,心里就不受用,这会儿又是家里这个不安分的,犯了她的忌,两面夹攻,害姑娘受了委屈。
"薇龙笑道:"姐姐这话说重了!我哪里就受了委屈?长辈奚落小孩子几句,也是有的,何况是自己姑妈,骨肉至亲?
就打两下也不碍什么。"睨儿道:"姑娘真是明白人。"一引把她引进一间小小书房里,却是中国旧式布置,白粉墙,地上铺着石青漆布,金漆几案,大红绫子椅垫,一色大红绫子窗帘;那种古色古香的绫子,薇龙这一代人,除了做被面,却是少见。
地上搁着一只二尺来高的景泰蓝方,插的花全是小白嘟,粗看似乎晚香玉,只有华南住久的人才认识是淡巴菰花。
薇龙因为方才有那一番疑虑,心里打算着,来既来了,不犯着白来一趟,自然要照原来计画向姑母提出要求,依不依由她,她不依,也许倒是我的幸运。
这么一想,倒坦然了。四下一看,觉得这间屋子,俗却俗得妙。梁太太不端不正坐在一张交椅上,一条腿勾住椅子的扶手,高跟织金拖鞋荡悠悠地吊在脚趾尖,随时可以啪的一声掉下地来。
她头上的帽子已经摘了下来,家常扎着一条鹦哥绿包头,薇龙忍不住要猜测,包头底下的头发该是什么颜色的,不知道染过没有?
薇龙站在她跟前,她似乎并不知道,只管把一把芭蕉扇子磕在脸上,仿佛是睡着了。
薇龙踟蹰着脚,正待走开,梁太太却从耳缝里迸出两个字来道:"你坐!
"以后她就不言语了,好像等着对方发言。薇龙只得低声下气说道:"姑妈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我在你跟前扯谎也是白扯。
我这都是实话:两年前,因为上海传说要有战事,我们一家大小避到香港来,我就进了这儿的南英中学。
现在香港生活程度一天一天的涨,我爸爸的一点积蓄,实在维持不下去了。
同时上海时局也缓和了下来,想想还是回上海。可是我自己盘算着,在这儿书念得好好的,明年夏天就能够毕业了,回上海,换学堂,又要吃亏一年。
可是我若一个人留在香港,不但生活费要成问题,只怕学费也出不起了。
我这些话闷在肚子里,连父母面前也没讲;讲也是白讲,徒然使他们发愁。
我想来想去,还是来找姑妈设法。"梁太太一双纤手,搓得那芭蕉柄的溜溜地转,有些太阳从芭蕉筋纹里漏进来,在她脸上跟着转。
她道:"小姐,你处处都想到了,就是没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我就是愿意帮忙,也不能帮你的忙;让你爸爸知道了,准得咬我诱拐良家女子。
我是你家什么人?──自甘下贱,败坏门风,兄弟们给我找的人家我不要,偏偏嫁给姓梁的做小,丢尽了我娘家那破落户的脸。
吓!越是破落户,越是茅厕里的砖头,又臭又硬。你生晚了,没赶上热闹,没听得你爸爸当初骂我的话哩!
"薇龙道:"爸爸就是这书呆子脾气,再劝也改不了。说话又不知轻重,难怪姑妈生气。
可是事隔多年,姑妈是宽宏大量的,难道还在我们小孩子身上计较不成?
"梁太太道:"我就是小性儿!我就是爱嚼这陈谷子烂芝麻!我就是忘不了他说的那些话!
"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里筛入几丝金黄色的阳光,拂过她的嘴边,就像一只老虎猫的须,振振欲飞。
薇龙陪笑道:"姑妈忘不了,我也忘不了,爸爸当初做了口舌上的罪过,姑妈得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姑妈把我教育成人了,我就是你的孩子,以后慢慢的报答您!"梁太太只管把手去撕芭蕉扇上的筋纹,撕了又撕。
薇龙猛然省悟到,她把那扇子挡着脸,原来是从扇子的漏缝里钉眼看着自己呢!
不由得红了脸。梁太太的手一低,把扇子徐徐叩着下颏,问道:"你打算住读?
"薇龙道:"我家里搬走了,我想我只好住到学校里去。我打听过了,住读并不比走读贵许多。
"梁太太道:"倒不是贵不贵的话。你跟着我住,我身边多个人,陪着我说说话也好,横竖家里有汽车,每天送你上学,也没有什么不便。
"薇龙顿了一顿方道:"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梁太太道:"只是一件,你保得住你爸爸不说话么?
我可不起这离间骨肉的罪名。"薇龙道:"我爸爸若有半句不依,我这一去就不会再回来见姑妈。
"梁太太格格笑道:"好罢!我随你自己去编个谎哄他。可别圆不了谎!
"薇龙正在分辩说不打算扯谎,梁太太却岔开问道:"你会弹钢琴么?
"薇龙道:"学了两三年;可是手笨,弹得不好。"梁太太道:"倒也不必怎样高明,拣几支流行歌曲练习练习,人人爱唱的,能够伴奏就行了。
英国的大人家小姐都会这一手,我们香港行的是英国规矩。我看你爸爸那老古董式的家教,想必从来不肯让你出来交际。
他不知道,就是你将来出了阁,这点应酬功夫也少不了的,不能一辈子不见人。
你跟着我,有机会学着点,倒是你的运气。"她说一句,薇龙答应一句,梁太太又道:"你若是会打网球,我练习起来倒有个伴儿。
"薇龙道:"会打。"梁太太道:"你有打网球的衣服么?"薇龙道:"就是学校里的运动衣。
"梁太太道:"噢!我知道,老长的灯笼裤子,怪模怪样的。你拿我的运动衣去试试尺寸,明天裁缝来了,我叫他给你做去。
"便叫睨儿去寻出一件鹅黄丝质衬衫,鸽灰短,薇龙穿了觉得太大,睨儿替她用别针把腰间折了起来。
梁太太道:"你的腿太瘦了一点,可是年轻的女孩子总是瘦的多。"薇龙暗暗着心事,急欲回家告诉父母,看他们的反应如何,于是匆匆告了辞,换了衣服,携了阳伞,走了出来,自有小丫头替她开门。
睨儿特地赶来,含笑挥手道:"姑娘好走!"那一份儿殷勤,又与前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