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炉香(4)
薇龙沿着路往山下走,太阳已经偏了西,山背后大红大紫,金丝交错,热闹非凡,倒像雪茄盒盖上的商标画。
满山的棕榈、芭蕉,都被毒日头烘焙得干黄松鬈,像雪茄丝。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黄昏只是一刹那,这边太阳还没有下去,那边,在山路的尽头,树迷离,青溶溶地,早有一撇月影儿。
薇龙向东走,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栖在路的转弯处,在树桠杈里做了窠。
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薇龙站住了歇了一会儿脚,倒有点惘然。
再回头看姑妈的家,依稀还见那黄地红边的窗棂,绿玻璃窗里映着海色。
那巍巍的白房子,盖着绿色的琉璃瓦,很有点像古代的皇陵。薇龙自己觉得是"聊斋志异"里的书生,上山去探亲出来之后,转眼间那贵家宅第已经化成一座大坟山;如果梁家那白房子变了坟,她也许并不惊奇。
她看她姑母是个有本领的女人,一手挽住了时代的巨轮,在她自己的小天地里,留住了满清末年的淫逸空气,关起门来做小型慈禧太后。
薇龙这么想着:"至于我,我既睁着眼走进了这鬼气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谁去?
可是我们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
外头人说闲话,尽他们说去,我念我的书。将来遇到真正喜欢我的人,自然会明白的,决不会相信那些无聊的流言。
"她那天回去仔细一盘算,父亲面前,谎是要扯的,不能不和母亲联络好了,上海方面埋个伏线,声气相通,谎话戳穿的机会少些。
主意打定,便一五一十告诉了母亲,她怎样去见了姑母,姑母怎样答应供给学费,并留她在家住,却把自己所见所闻梁太太的家庭状况略过了。
她母亲虽然不放心让她孤身留在香港,同时也不愿她误学业。姑太太从前闹的那些话柄子,早已事过境迁,成为历史上的陈迹,久之也就为人淡忘了。
如今姑太太上了年纪,自然与前不同,这次居然前嫌冰释,慷慨解囊,资助侄女儿读书,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
薇龙的母亲原说要亲身上门去道谢,薇龙竭力拦住了,推说梁太太这两天就要进医院割治盲肠,医生吩咐静养。
姑嫂多年没见过,一旦会晤,少不得有一番痛哭流涕,激动了情感,恐怕于病体不宜。
葛太太只得罢了,在葛豫琨跟前,只说薇龙因为成绩优良,校长另眼相看,为她募捐了一个奖学金,免费住读。
葛豫琨原是个不修边幅的名士脾气,脱略惯了,不像他太太一般的讲究礼数,听了这话,只夸赞了女儿两句,也没有打算去拜见校长,亲口谢他造就人才的一片苦心。
葛家老夫妇归心似箭,匆匆整顿行装,回掉了房子,家里只有一个做菜的老妈子,是在上海用了多年的,依旧跟着回上海去。
另一个粗做的陈妈是在香港雇的,便开销了工钱打发她走路。薇龙送了父母上船,天已黑了下来,陈妈陪着她提了一只皮箱,向梁太太家走去。
那是个潮湿的春天的晚上,香港山上的雾是最有名的。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融化在白雾里,只看见绿玻璃窗里晃动着灯光,绿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块。
渐渐的冰块也化了水──雾浓了,窗格子里的灯光也消失了。梁家在这条街上是独门独户,柏油山道上空落落,静悄悄地,却排列着一行汽车。
薇龙暗道:"今天来得不巧。姑妈请客,哪里有时间来招呼我?"一路拾级上阶,只有小铁门边点了一盏赤铜胳花的仿古宫灯。
人到了门边,依然觉得门里鸦雀无声,不像有客,侧耳细听,方才隐隐听见清脆的洗牌声,想必有四五桌麻将。
香港的深宅大院,比起上海的紧射、摩登、经济空间的房间,又另有一番气象,薇龙正待揿铃,陈妈在背后道:"姑娘仔细有狗!
"一语未完,真的有一群狗齐打伙儿一递一声叫了起来。陈妈着了慌。
她身穿一件簇新蓝竹布罩褂,浆得挺硬。人一窘便在蓝布树里打旋磨,擦得那竹布淅沥沙啦响。
她和梁太太家的睇睇和睨儿一般的打着辫子,她那根辫子却扎得杀气腾腾,像武侠小说里的九节钢鞭。
薇龙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从来没有用客观的眼光看过她一眼──原来自己家里做熟了的佣人是这样的上不得盘!
因道:"陈妈你去罢!再搁一会儿,山上走路怪怕的。这儿两块钱给你坐车。
箱子就搁在这儿,自有人拿。"把陈妈打发走了,然后揿铃。小丫头通报进去,里面八圈牌刚刚打完,正要入席。
梁太太听说侄小姐来了,倒踌躇了一下。她对于银钱交易,一向是仔细的,这次打算在侄女儿身上大破悭囊,自己还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这小妮子是否有出息,值不值得投资?
这笔学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好在钱还没有过手,不妨趁今晚请客的机会,叫这孩子换件衣裳出来见见客,俗语道:"真金不怕火烧。
"自然立见分晓。只是一件,今天在座的男女,都是配好了搭子的,其中布置,煞费苦心。
若是这妮子果真一鸣惊人,雏凤清于老凤声,势必引起一番骚动,破坏了均衡。
若是薇龙不济事的话,却又不妙,盛会中夹着木头似的孩子,更觉扫兴;还有一层,眼馋的人太多了。
梁太太瞟一瞟迎面坐着的那个干瘦小老儿,那是她全盛时代无数的情人中硕果仅存的一个,名唤司徒协,是汕头一个小财主,开有一家搪瓷马桶工厂。
梁太太交游虽广,向来偏重于香港的地头蛇,带点官派的绅士阶级,对于这一个生意人之所以恋恋不舍,却是因为他知情识趣,工于内媚。
二人相交久了,梁太太对于他竟有三分怕惧,凡事碍着他,也略存顾忌之心。
司徒协和梁太太,二十年如一日,也是因为他摸熟了自己的脾气,体贴入微,并且梁太太对于他虽然不倒贴,却也不需他破费,借她地方请请客,场面既漂亮,应酬又周到,何乐而不为。
今天这牌局,便是因为司徒协要回汕头去嫁女儿,梁太太为他饯行。他若是看上了薇龙只怕他就回不了汕头,引起种种枝节。
梁太太因低声把睨儿唤了过来,吩咐道:"你去敷衍敷衍葛家那孩子,就说我这边分不开身,明天早上再见她。
问她吃过了晚饭没有?那间蓝色的客房,是拨给她住的,你领她上去。
"睨儿答应着走了出来。她穿上一件雪青紧身袄子,翠蓝窄脚,两手抄在白地平金马甲里面,还是"红楼梦"时代的丫环的打扮。
惟有那一张扁扁的脸儿,却是粉黛不施,单抹了一层清油,紫铜皮色,自有妩媚处。
一见了薇龙,便抢步上前,接过皮箱,说道:"少奶成日惦念着呢,说您怎么还不来。
今儿不巧有一大堆客,"又附耳道:"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爷太太们,少奶怕你跟他们谈不来,僵得慌,叫给姑娘另外开一桌饭,在楼上吃。
"薇龙道:"多谢,我吃过了饭来的。"睨儿道:"那么我送您到房间里去罢。
夜里饿了,您尽管揿铃叫人送夹心面包上来,厨房里直到天亮不断人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