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炉香(3)
正在这当儿,蜜秋儿太太系着一条白地滚红边的桃花围裙,端着一只食盘,颤巍巍地进来了;一眼看见靡丽笙,便是一怔。
罗杰干咳了一声,解释道:"靡丽笙送了风扇下来,忽然发起晕来,不会是中了暑罢?
"蜜秋儿太太叹了一声道:"越是忙,越是给人添出麻烦来,你快给我上去躺一会儿罢。
"她把靡丽笙扶了起来,送到门口,靡丽笙道:"行了,我自己能走。
"便娇怯怯的上楼去了。这里蜜秋儿太太逼着罗杰吃她给他预备的冷牛肝和罐头芦笋汤。
罗杰吃着,不作声。蜜秋儿太太在一旁坐下,慢慢的问道:"靡丽笙和你说了些什么?
"罗杰拿起饭巾来揩了揩嘴答道:"关于她的丈夫的事。"这一句话才出口,屋子里仿佛一阵阴风飒飒吹过,蜜秋儿太太半晌没说话。
罗杰把那饭巾狠狠地团成一团,放在食盘里,看它渐渐地松开了,又伸手去把它团绉了,捏得紧紧地不放。
蜜秋儿太太轻轻的把手搁在他手背上,低声下气道:"她不该单拣今天告诉你这个,可是,我想你一定能够懂得,今天,她心里特别的不好受……愫细同你太美满了,她看著有点刺激。
你知道的,她是一个伤心人……"罗杰又把饭巾拿起来,扯了一角,擦了擦嘴,淡淡的一笑。
当然,靡丽笙是可怜的,蜜秋儿太太也是可怜的;愫细也是可怜的,这样的姿容,这样的年纪,一辈子埋没在这阴湿、郁热、异邦人的小城里,嫁给他这样一个活了半世无功无过庸庸碌碌的人。
他自己也是可怜,爱她爱得那么厉害,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老是怕自己做出一些非英国式的傻事来,也许他会淌下眼泪来,吻她的手,吻她的脚。
无论谁,爱到那个地步,总该是可怜的……人,谁不是可怜的,可怜不了那么许多!
他应当对蜜秋儿太太说两句同情的、愤慨的话,靡丽笙等于是他的妹妹,自己的姊妹为人欺负了,不能不表示痛心疾首,但是他不能够。
今天,他是一个自私的人,他是新郎,一切人的注意的集中点。谁都应当体谅他、安慰他、取笑他、贺他、吊他失去的自由。
为什么今天他尽遇着自私的人,人人都被包围在他们自身的悲剧空气里?
哪!蜜秋儿太太又哭了,她说:"为什么我这孩子也跟我一样的命苦!
谁想得到……索性像了我倒也罢了。蜜秋儿先生死了,丢下三个孩子,跟着我千辛万苦的过日子,那是人间常有的事,不比她这样……希奇的变卦!
说出去也难听,叫靡丽笙以后怎样做人呢?"她扭过身去找手绢子,罗杰看着她,她腋下汗湿了一大片,背上也汗透了,枣红色的衣衫变了黑的。
眼泪与汗!眼泪与汗!阴阴的,炎热的天──结婚的一天,他突然一阵恶心。
无疑地,蜜秋儿太太与靡丽笙两人都有充分的悲哀的理由。罗杰安白登就是理由之一。
为了他,蜜秋儿太太失去了愫细。为了愫细和他今天结婚,靡丽笙触动了自己的心事。
罗杰应当觉得抱歉、心虚,然而对她们只有极强烈的憎厌。谁不憎厌他们自己待亏了的人?
罗杰很知道他在这一刹那是一个野蛮的、无理可喻的动物。他站起身来,戴上了帽子就走。
出了房门,方才想起来,重新探头进去说了一句:"我想我该去了。"蜜秋儿太太被泪水糊满了眼睛,像盲人似的摸索着手绢子,鼻子里吸了两吸,沙声道:"去罢,亲爱的,愿你幸福!
"罗杰道:"谢谢你。"他到外边,上了车,街上有一点淡淡的太阳影子。
凯丝玲站在一个卖木瓜的摊子前面,背着手闲看着,见他出来了,向他喊:"去了么,罗杰?
"罗杰并不向她看,只挥了一挥手,就把车子开走了。在一个多钟头后,在教堂里,他的心境略趋平和。
一排一排的白蜡烛的火光,在织金帐幔前跳跃着。风琴上的音乐,如同宏大的风,吹得烛火直向一边飘。
圣坛两旁的长窗,是紫色的玻璃。主教站在上面,粉红色的头皮,一头雪白的短头发桩子,很像蘸了糖的杨梅,窗子里反映进来的紫色,却给他加上了一匝青莲色的顶上圆光。
一切都是欢愉的、合理化的。罗杰愿意他的母亲在这儿;她年纪太大了,不然他也许会把她从英国接来,参加这婚礼。
……音乐的调子一变,愫细来了。他把身子略微侧一侧,就可以看见她。
用不着看;她的脸庞和身段上每一个微细的雕镂线条,他都是熟悉的──熟悉的;同时又有点渺茫,仿佛她是他前生画的一张图──不,他想画而没画成的一张图。
现在,他前生所做的这个梦,向他缓缓的走过来了;裹着银白的纱,云里雾里,向他走过来了。
走过玫瑰色的窗子,她变了玫瑰色;走过蓝色的窗子,她变了蓝色;走过金黄色的窗,她和她的头发燃烧起来了。
……随后就是婚礼中的对答,主教的宣讲,新郎新娘和全体证人到里面的小房间里签了字。
走出来,宾客向他们抛撒米粒和红绿纸屑。去拍照时,他同愫细单独坐一辆车;这时耳边没有教堂的音乐与喧嚣的人声,一切都静了下来了,他又觉得不安起来。
愫细隔着喜纱向他微笑着,像玻璃纸包扎着的一个贵重的大洋娃娃,窝在一堆鬈曲的小白纸条里。
他问道:"累了么?"愫细摇摇头,他凑近了些,低声道:"如果你不累,我希望你回答我的一句话。
"愫细笑道:"又来了!你问过我多少遍了?"罗杰道:"是的,这是最后一次我问你。
现在已经太晚了一点,可是……还来得及。"愫细把两只手托住他的脸,柔声道:"滑稽的人!
"罗杰道:"愫细,你为什么喜欢我?"愫细把两只食指顺着他的眉毛慢慢的抹过去,道:"因为你的眉毛……这样。
"又顺着他的眼眶慢慢抹过去,道:"因为你的眼睛……这样。"罗杰抓住她的手吻了一下,然后去吻她的嘴。
过了一会,他又问道:"你喜欢我到和我结婚的程度么?我的意思是……你确实知道你喜欢我到这个程度么?
"她重复了一句道:"滑稽的人!"他们又吻了。再过了一会,愫细发觉罗杰仍旧在那里眼睁睁的望着她,若有所思,便笑着,撮尖了嘴唇,向他的眼睛里吹了一口气,罗杰只得闭上了眼睛。
两人重新吻了起来。他们拍了照片,然后到蜜秋儿住宅里去招待贺客,一直闹到晚上,人方才渐渐散去;他们回到罗杰的寓所的时候,已近午夜了。
罗杰因为是华南大学男生宿舍的舍监,因此他的住宅与宿舍距离极近,便于照应一切。
房屋的后部与学生的网球场相通,前门临着倾斜的,窄窄的汽车道;那条水泥路,两旁沿着铁阑干,迂曲折地下山去了。
那时候,夜深了,月光照得地上碧清,铁阑干外,挨挨挤挤长着墨绿的木槿树;地底下喷出来的热气,凝结成了一朵朵多大的绯红的花,木槿花是南洋种,充满了热带森林中的回忆──回忆里有眼睛亮晶晶的黑色的怪兽,也有半开化的人们的爱。
木槿树上面,枝枝叶叶,不多的空隙里,生着各种的草花,都是毒辣的黄色、紫色、深粉红──火山的涎沫。
还有一种背对背开的并蒂莲花,白的,上面有老虎黄的斑纹。在这些花木之间,又有无数的昆虫,蠕蠕地爬动。
唧唧地叫唤着。再加上银色的小四脚蛇,阁阁作声的青蛙,造成一片怔忡不宁的庞大而不彻底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