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梦外(二)
我的朋友,为什么我说着说着又回到梦里去了呢?你知道我下一站是维也纳,我坐飞机去奥国,行程里没有坐火车的安排,那么你为什么害怕了呢?你是怕我真的坐上那节火车吧!
没有,我的计划里没有火车呢。
在瑞士法语区,除了我的女友一家之外,我没有相识的人,可是在德语区,却有好几家朋友已有多年的交往了。
对于别的人,我并不想念,住在阿庭根的拉赫一家却是如同我的亲人似的。
既然已在瑞士了,总忍不住想与她通一次电话。
电话接通了。
歌妮,拉赫十九岁的女儿听说是我,便尖叫了起来:"
快来,妈妈,是Echo,真的,在洛桑"
拉赫抢过话筒来,不知又对谁在唤:"
是Echo,回来了,你去听分机"
一定要来住,不让你走的,我去接你"
拉赫在电话中急促地说"
下一站是去维也纳哥哥处呢!
不来了,电话里讲讲就好"
我慢慢地说"
不行!
不看见你不放心,要来"
她坚持着。
我在这边沉默不语"
你说,什么时候来,这星期六好吗?"
真的只想讲讲电话,不见面比较好"
达尼埃也在这儿,叫他跟你讲"
我并不知道达尼埃也在拉赫家,他是我们加那利群岛上邻居的孩子,回瑞士来念书已有两年了。
他现在是歌妮的男朋友"
喂!
小姐姐口也--"
一句慢吞吞的西班牙文传过来,我的胃马上闪电似的绞痛起来了"
达尼埃--"
我几乎哽咽不能言语"
来嘛"
他轻轻地说"
好"
不要哭,Echo,我们去接你,答应了?"
答应了"
德莱沙现在在洛桑,要不要她的电话,你们见见面"
又问我"
不要,不想见太多人"
大家都想你,你来,乌苏拉和米克尔我去通知,还有希伯尔,都来这儿等你"
不要!
真的,达尼埃,体恤我一点,不想见人,不想说话,拜托你"
星期六来好不好?再来电话,听清楚了,我们来接"
好!
再见"
喂"
什么?"
安德列阿说,先在电话里拥抱你,欢迎你回来"
好,我也一样,跟他说,还有奥托"
不能赖哦!
一定来的哦"
好,再见"
挂断了电话,告诉女友一家,我要去阿庭根住几日"
你堂哥不是在维也纳等吗?要不要打电话通知改期?"
女友细心地问"
哥哥根本不知道我要去,在台北时太忙太乱了,没有写信呢"
想想也是很荒唐,也只有我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准备自己到了维也纳才拉了箱子去哥哥家按铃呢!
十三年未见面,去了也不早安排"
怎么去阿庭根?"
女友问"
他们开车来接"
一来一回要六小时呢,天气又不太好"
他们自己要来嘛"
我说。
女友沉吟了一下:"
坐火车去好口罗!
到巴塞尔,他们去那边接只要十五分钟"
火车吗?"
我慢吞吞地答了一句"
每个钟头都有的,好方便,省得麻烦人家开车"
女友又利落地说"
他们要开车来呢!
说--好几年没来洛桑了,也算一趟远足"
--我不要火车"
火车又快又舒服,去坐嘛"
又是愉快地在劝我"
也好"
迟迟疑疑地才答了一句。
要别人远路开车来接,亦是不通人情的,拉赫那边是体恤我,我也当体恤她才是。
再说,那几天总又下着毛毛雨"
这么样好了,我星期六坐火车去,上了车你便打电话过去那边,叫他们去巴塞尔等我,跟歌妮讲,她懂法文"
我说。
--可是我实在不要去上火车,我怕那个梦的重演。
要离开洛桑那日的早晨,我先起床,捧着一杯热茶,把脸对着杯口,让热气雾腾腾地漫在脸上。
女友下楼来,又像对我说,又似自言自语:"
你!
今天就穿这身红的"
我突然想起我的梦来,怔怔地望着她出神。
午间四点那班车实在有些匆促,女友替我寄箱子,对我喊着:"
快!
你先去,六号月台"
我知道是那里,我知道怎么去,这不过是另外一次上车,重复过太多次的事情了。
我冲上车,丢下小手提袋,又跑到火车踏板边去,这时我的女友也朝我飞奔而来了"
你的行李票"
她一面跑一面递上票来。
这时,火车已缓缓地开动了。
我挂在车厢外,定定地望着那袭灰色车站中鲜明的红衣--梦中的人,原来是她。
风来了,速度来了,梦也来了。
女友跟着车子跑了几步,然后站定了,在那儿挥手又挥手。
这时,她突然笑吟吟地喊了一句话:"
再见了!
要乖乖的呀"
我就是在等她这句话,一旦她说了出来,仍是惊悸。
心里一阵哀愁漫了出来,喉间什么东西升上来卡住了。
难道人间一切悲欢离合,生死兴衰,在冥冥中早已有了定数吗?这是我的旅程中的最后一次听中文,以后大概不会再说什么中文了。
我的朋友,你看见我一步一步走入自己的梦中去,你能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这不过又是一次心灵与心灵的投契和感应,才令我的女友说出梦中对我的叮咛来。
事实上这只是巧合罢了,与那个去年大西洋小岛上的梦又有什么真的关联呢?车厢内很安静,我选的位子靠在右边单人座,过道左边坐着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人,后面几排有一个穿风衣的男人闭着眼睛在养神。
便再没有什么人了。
查票员来了,我顺口问他:"
请问去巴塞尔要多久?"
两小时三十三分"
他用法语回答我"
我不说法语呢"
我说的却是一句法语"
两小时三十三分"
他仍然固执地再重复了一遍法语。
我拿出惟一带着的一本中文书来看。
火车飞驰,什么都被抛在身后了。
山河岁月,绵绵地来,匆匆地去。
什么人?什么人在赶路?不会是我。
我的路,在去年的梦里,已被指定是这一条了,我只是顺着路在带着我远去罢了。
列车停了一站又一站,左边那对夫妇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
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好似只有我,是驶向终站惟一的乘客。
身后有几个人走过来,大声地说笑着,他们经过我的身边,突然不笑了,只是盯住我看。
梦幻中的三个兵,正目光灼灼地看着我,草绿色的制服,肩上缀着小红牌子。
看我眼熟吗?其实我们早已见过面了。
我对他们微微地笑了一笑,不怀好意地笑着。
心里却浮上了一种奇异虚空的感觉来。
窗外流过一片陌生的风景,这里是蜂蜜、牛奶、巧克力糖、花朵还有湖水的故乡。
大地挣扎的景象在这儿是看不见的,我反倒觉得陌生起来。
难道在我的一生里,熟悉过怎么样的风景吗?没有,其实什么也没有熟悉过,因为在这劳劳尘梦里,一向行色匆匆。
我怔怔地望着窗外,一任铁轨将我带到天边。
洛桑是一个重要的起站,从那儿开始,我已是完完全全地一个人了,茫茫天涯路,便是永远一个人了。
我是那么的疲倦,但愿永远睡下去不再醒来。
车厢内是空寂无人了,我贴在玻璃窗上看雨丝,眼睛睁得大大的,不能休息。
好似有什么人又在向我传达着梦中的密码,有思想叹息似的传进我的心里,有什么人在对我悄悄耳语,那么细微,那么缓慢地在对我说--苦海无边……我听得那么真切,再要听,已没有声息了"
知道了"
我也在心里轻轻地回答着,那么小心翼翼地私语着,在交换着一个不是属于这个尘世的秘密。
懂了,真的懂了。
这一明白过来,结在心中的冰天雪地顿时化作漫天杏花烟雨,寂寂、静静、茫茫地落了下来。
然而,春寒依旧料峭啊!
我的泪,什么时候竟悄悄地流了满脸。
懂了,也醒了。
醒来,我正坐在梦中的火车上,那节早已踏上了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