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伊洛瓦底江边(3)
他从船上下来时,娜美贞正坐在江边的一棵芒果树下,她不相信那个从船梯往下走来的男人就是刘佩离,她已经有多少年没见到他了,每当她想见到他时,她就会跑到江边的芒果树下,许多年以前,伊洛瓦底江边的芒果树给她带来过幸福的,甜蜜的,疯狂的生活,而如今,只剩下了回忆……当贡曲从她身边消失时,她虽然感到孤独,却同样感到了欣慰,因为贡曲去寻找父亲了,她深信贡曲一定会寻找到父亲,而她呢,她似乎又充满了希望,贡曲走了,走到她父亲身边去了,这就是她生命中的希望。此刻她从芒果树下站起来,迎着刘佩离的目光走上前去,已经有很多年了,她一直希望出现这样的场景,在这个世界上,刘佩离会朝她走来,虽然她与这个中国男人从来也没有婚姻证书,然而,她却期待着这一刻的降临。如今,这个时刻来临了,她被时光所耗尽的等待已经改变了她的模样,她的眼角和嘴唇边已经有了皱纹,刘佩离惊讶地看着这个女人,他好像是第一次意识到时光已经在飞快地转动,当他在寻找女儿贡曲的身影时,娜美贞才意识到贡曲并没有找到他的父亲。所以,刘佩离决定搭乘当天的船回曼德勒去,在他即将上船的那一刹哪,他突然对娜美贞说:"跟我走吧,离开八莫跟我到曼德勒去生活……"娜美贞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即又坚定地说:"我要陪伴我的父母,他们已经很老了,我不会离开八莫的……"刘佩离就这样上了船,他跟娜美贞的关系就在那一刻像风筝般飘远了。这个世界左右着命运的是时间,而不是人,刘佩离此刻一心一意想见到贡曲,当他听说贡曲已经在很久以前到曼德勒去了时,他的头沉了一下,他想,也许他离开曼德勒的时候也正是贡曲抵达曼德勒的时候,他想,左右命运的确定不是人,而是时间,而时间又像呼啸的风,像曼德勒城闷热的风……事实上,当他抵达曼德勒时,城里连一丝风也没有,天空永远是那么明朗无云,火炉似的城区,刘佩离开始了寻找女儿,有好几天,寻找女儿成为他惟一的事情,暮色上升时,他又回到了另一个现实之中,李俏梅疯狂地奔逃出刘家宅院,她对女儿的寻找依然没有结束,每当这样的时刻,刘佩离就会拉着她的手,朝着暮色走去,走到清亮的银月之下去,然后又牵着她的手回来,每当这时他就会安慰她道:"睡吧,睡一觉醒来,你就会见到李蜜蜜了……"她就真的睡过去了,而他呢,贡曲始终没有在曼德勒出现,他想既然贡曲到曼德勒是来寻找父亲,那么他就应该让贡曲可以寻找到他,为此他开始回到"绿泰号"商铺中,果然,几天以后,17岁的女孩贡曲站在了他面前,他惊讶地看着她,因为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到她了,而她却长成了娜美贞青年时代的模样。她刚出现在眼前,另外一个英国青年也同时出现在他眼前,贡曲介绍了贝克,说贝克一直在寻找他的哥嫂,但他的哥嫂已经回英国了,刘佩离知道了贝克的哥嫂就是格林医生和诺曼莎后感到很震惊,贡曲对他说她很快就要离开曼德勒了,贝克接下去说他已经爱上了贡曲,他想带上贡曲到英国伦敦去上学。时光正改变着这一切,刘佩离已经没有更多时间考虑这一切了。因为他们已经订好了船票,刘佩离为女儿贡曲准备了一些银票,汇到了在伦敦的中国银行,然后就把他们送上了轮船。潮湿的霉再一次升起,遮挡了他的视线,那天他沿着伊洛瓦底江边走着,突然感受到了空气中飘着一些黑色的羽毛,这是他从未见过的黑羽毛,他感到一种不测的东西正在他内心游动不息……在黑色的羽毛之中他想起了母亲,他似乎听见了母亲在召唤他,而且这种意象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深地笼罩着他,使他透不过气来,终于,刘佩离感受到了来自刘家宅院的一片云翳,它变成了被黑色羽毛前拥后簇的云翳,刘佩离即刻出发,沿着云翳游动的方向到了缅北的玉石山上,他看见了两个儿子刘川和刘露,他们正站在两只不同的石坑中,就像他青年时代一样,已经开始沉迷于从石坑中闪烁而出的璞玉之谜,然而,解开璞玉之谜的世界是漫长的,它需要时间需要灵魂出窍的时刻降临,而此刻,刘佩离把他们召回到现实中来,他带着刘川和刘露,他们的身体已经长得有他高,只是脸上还荡漾着稚气,成熟是需要时间的,只有经过痛苦,探索,甚至是绝望的道路,人的脸才会变得成熟起来,就像树木,果枝,它们需要在时间中被风吻拂,被雷霆轰击,被雨水沐浴,树木才会撑开宽大的枯叶,而果枝才会由青变黄。刘佩离的两个儿子脸上洋溢着的是稚气,他们当然看不到刘佩离看到的那片云翳,而且也不会看到黑羽毛簇拥着天空,只有成熟的刘佩离看见了这一些,他的内心预感到了世界上令人悲哀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所以他要带着儿子们赶到阳温墩去。当他们进入腾越城时,战争早已平息了,再也看不见日本人的影子,腾越城历经了沧桑,逃离战争的居民们陆续回到了腾越城,不久之后,刘佩离和刘佩东给腾越城的市政建设捐了一笔巨资。阳温墩同样也历经了战争的洗礼,到处都是土冢坟丘,缝制殓衣的人们被乌云笼罩着,在通往刘家宅院的深巷中,有一支马帮的影子在刘佩离眼前出现了,马背上还驮着来不及卸下来的百货,马尾巴扬起又垂下,似乎想在这阴沉沉的天空中激荡出一种声音,这是刘佩东的马帮,不知道为什么,在赶马道上,他突然看见了一朵乌云,接下来有一只乌鸦紧跟着他的马帮的影子,聒噪声是叫唤他;回家,快回家。他改换了方向,从密林之中寻找到了一条直接通往阳温墩的小路,乌云越来越密集,而一只乌鸦变成了几十只乌鸦,直到他的马帮闪进了阳温墩的小巷,通往刘家宅院的小巷,当他进屋时,母亲已经咽气了,而当刘佩离带着两个儿子进宅门时,母亲的身体已经变冰凉了。刘佩离的婚姻之妻,那个小脚女人吴玉兰正坐在凳子上缝着婆婆的殓衣,因为连死者本人也没有感觉到死神是那么快地带走了她,她在院子里被一道阴影绊了一下,那道阴影是突然降临的到她脚上的,只有她自己看得见那道阴影,那是死神在召唤她,几个小时之后她就咽气了,这是真正的升天,没有**疼痛呻吟的升天,这一年母亲70岁。缝着殓衣的吴玉兰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刘佩离身上,她似乎寻找到了语言,在这之前她突然失语了,她已经失语了有很长时间,自从刘佩离的两个妹妹在后花园中跟两个疗伤的国民军约会时,她的失语期就开始了,那正是刘佩离消失的时候,先是英国女人诺曼莎消失了,后来刘佩离又消失了,战争就像不可阻挡的瘟疫笼罩着刘家宅院,接下来是宅院中的简单婚礼,两个阳温墩的年轻女人跟着穿军服的国民军走了,这也正是一家之主的老母亲的愿望,而吴玉兰呢,她的心在变得空洞起来的另一个时刻降临了,两个儿子留下了一封短简就像他们的父亲年轻时候一样不顾一切地勇敢地离家出走了。此行动中展现着两个儿子的命运,她知道儿子们展翅高飞时,也正是儿子的双翅们碰撞乌云和雷电的时刻,她的心渐渐地变得越来越空洞,而且她知道儿子们走了,宅院空了。确实,宅院开始空了,阴影突然袭向婆婆,70岁的婆婆被一道阴影轻轻地绊倒,再也爬不起来。她的失语期交织着没有语言的生活,她独自一人守候在宅院中,阴影们仍然在此,伴随着她,因为她在失语之中感觉到:70岁的婆婆离开人世的时刻就要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