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在伊洛瓦底江边(4)
黑色,白色?不,好像是两色间的色彩,她听见了马铃儿响,她感到外面的人回来了,婆婆快要咽气的时刻就要降临,刘佩东的影子不是阴影,是强劲的狂风,使她感到一阵希望,她想起来了婆婆还没殓衣,本应该早早准备好的殓衣被战争所搁浅了,她的双手伸出去,她是女人,她是宅院中惟一的会缝殓衣的女人,也是这宅院之中惟一留下来的女人,只有她会缝殓衣,黑色或白色,两者之间的殓衣铺开了,又一阵脚步声似乎从被掐断的音符之声中向她涌来,从缝制殓衣的丝线之中颤栗着而来……她的心跳加剧了,世上除了这音符,还有死亡之静止的音符,而此刻她抬起头来,刘佩离带着两个儿子出现在眼前,起初,他们直奔死者,并没有感受到她的存在,然而,她却感受到了他们的存在,突然之间,她的失语期似乎结束了,那千呼万呼的语言回来了,人们是靠语言协调时间和命运的,她终于寻找到了语言,她的语言是呜咽,像泉水般的呜咽,当刘佩离的目光移动在她影子,移动在她脸上,移动在她眼睛里时,她惟一的语言就是呜咽。刘佩离走上前去,轻轻地抓住她的双手,在战争结束之后的阳温墩,刘家宅院的第一次葬礼就这样开始了。刘佩离从怀中掏出一块美玉放在了母亲的棺材里,那块美玉即使是在最为黯淡的日子里也会散发出淡绿色的光泽,母亲的棺材合上的那一瞬间,这样一个瞬间对刘佩离来说带来了强烈的、不可抗拒的痛苦,在经历了无数死亡的场景之后,刘佩离知道老母亲的双臂在刘家宅院中主宰一切的力量就这样消失了,眼看着棺材落下去了,就像花落下去了,刘佩离想起了李蜜蜜的身体落下去的时刻,美妙的生命就这样落下去了,犹如美丽的花冠落进了潮湿的尘埃,而如今母亲的棺材落下去了,落在了厚重的尘土之上,落在了厚重的尘土之上,落在了刘佩离看不到的更深的地方。刘佩离再也看不到母亲的那双小脚,从她小脚的暗影之中,刘佩离忘不了自己从母亲身边开始的命运,似乎条条道路就是从母亲的小脚旁边开始,去缅北的丛林,那边界之外的美玉--以不可思议的热情洋溢着他的身体,命运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当刘佩离看见母亲的小脚挪动开去时,他就知道母亲已经无力追赶上他的影子了,他雀跃出刘家宅院,雀跃出阳温墩的世界……而如今母亲的小脚连同母亲的身影已经沉入了泥土最稳固的中间或者深处,泥土会超越母亲的灵魂。葬礼结束之后,最先离家而去的是刘佩东,他几乎总是一个自由人,他的自由使他比刘佩离更显得像呼啸的风,他可以带着马帮穿越出刘家宅院,穿越出阳温墩的小巷,而且他像风,他离开家时确实像呼啸的风而去。刘佩离不像风,他无法呼啸而去,因为刘佩离除了是长子之外,还是小脚女人吴玉兰的婚姻丈夫,从安葬完母亲之后,他就一直从刘家的前花园走到后花园,而当他躺在那张婚床上时,他在黑暗之中把身体面对着这婚姻的形式,他与吴玉兰早就没有了**生活,两个人再也无法相互伸出手来触摸对方,仿佛一种伴侣关系,他从她发丝间嗅到了香味,那是阳温墩的妇女用皂角洗发的香味,当他睡在她身边时,似乎是睡在整座阳温墩的世界里,他过去以为母亲就是阳温墩,而当母亲离世以后,他又感觉到了小脚女人吴玉兰就是阳温墩,尽管如此,他还是想把她带走,把她独自一人留在阳温墩,他就会感到忧虑重重,所以,他决心把她带走,带到曼德勒去。当他说出这个决定时,她吃了一惊,转而轻柔而坚定地说:"不,我不会离开阳温墩的","你必须跟我走,因为你是我的妻子……","不,我必须留下来,我从嫁到阳温墩的那天开始,我就知道我会永永远远在这里生活下去,直到我死去……"刘佩离看着这个小脚女人,她的声音坚定,就像她穿着绣花鞋,将双脚从花轿之中伸出来,就像她的小脚落在了阳温墩的路上,从此以后,她的身体和呼吸只限于游移在阳温墩,只限于游移在刘家宅院的命运起伏之中,许多年过去了,她厮守着,为了婚姻,为儿子,为刘佩离,为刘家宅院,她似乎有她的理想,而她的理想就是在时光流逝之中等待。为此,刘佩离知道如果把吴玉兰带走就挫伤她坚守的信仰,如果把吴玉兰带到曼德勒去,她就会失去她主宰一切的世界,因为在阳温墩这个小世界里,她可以游移着小脚,像响尾蛇的滑行速度一样追踪她的日月和晨露,她拥有阳温墩的全部的生活,那些小脚女人发出的声音可以与她彼此呼应,她还拥有洗衣亭,走到洗衣亭去浣洗衣服,可以倾听到各种各样的谣曲声音,可以分辨世界的事事非非,云与云互相叠对,那只英式老挂钟会发出令她的呼吸所急促的声音,而关闭中敞开的这座中西式结合的大宅院可以让她的小脚任意地移动……这个世界已经有藤条、花朵,有酒坛和花园,刘佩离知道吴玉兰再也不会改变这种命运,因为世上再也没有一种命运像她过去和现在的命运一样既有无法忍受的失语期,也有呜咽的时刻,还有等待的时刻相伴,她坚定不移的目光,使刘佩离放弃了他的决定。他给吴玉兰留下了银票,带着两个儿子,儿子们已经开始像他一样习惯了在阳温墩之外的世界中旋转命运的轮子。吴玉兰站在阳温墩的小路边,她的小脚在炫目的阳光下格外醒目,而她的目光似乎在潮湿的游移之中已经寻找到了自己一生坚定不移的意志。送别的序幕拉上之后,吴玉兰还久久地站在那个地方,朦胧的目光越来越不清晰,她开始转身,从此以后,她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生活在阳温墩,直到她89岁的那个早晨,她再也没有醒来。她从没有走出过阳温墩,她从没有去过密支那和曼德勒,她生命中只有过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留在阳温墩的日子就像梦境那样短暂,尽管如此,那座大宅院已经笼罩住她的人生,她的生命中只出现过像看见死神袭击生命一样短暂的恐怖,在大宅院中她只是看见一棵树凋零时感到过空洞,而其余的日子里,她的内心就像井水一样丰盈,除了装满思念之外,还有她伸出手臂能够到的地方,那些地方可以触摸到英式挂钟上的灰,也可以触摸到石榴树上的露水,而她的手臂够不到的地方,是遥远,是她生命无法到达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