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语者》第二部:远行 第5章(1)
汤姆一只手臂靠着塑胶面长椅的椅背,观看儿子在餐店柜台后面做汉堡。那孩子的架势仿佛打出娘胎就干了这一行,一面满不在乎地在铁盘上翻动、轻拍汉堡肉,一面和店里的一名侍者谈笑风生。哈尔向他打过包票,这是格林威治村里最热门的一处新的用餐地点。男孩每周在这儿打个三四小时零工,用以支付他所住的餐店主人的一间阁楼的租金,店主是雷切尔的一个朋友。不在这里工作时,哈尔大半待在影艺学校。刚才,他正在对汤姆大谈特谈个人手上正在拍摄的一部“短片”。“内容是描述一个男人一片一片吃掉他女友的机车。”“听起来很残暴。”“没错。这算是部马路电影,不过整部片子全在同一个定点拍摄。”听到这里,汤姆确信这里头十有九成是在开玩笑,他由衷地希望它是个玩笑。儿子接着往下说:“等他吃完机车后,便以同样的方式对待女朋友。”汤姆点点头,沉思了一下:“男孩遇见女孩,然后男孩又吃掉女孩。”哈尔哈哈大笑。他有着一头像母亲一样的浓密黑发,黝黑俊美的相貌,不过眼珠是蓝的。汤姆非常喜爱这孩子。他们虽然不是三天两头地碰面,但是两人时常通信,见面时也很容易合得来。马语者马语者哈尔俨然成了一名都市孩子,但他偶尔会到蒙大拿,去了之后也深爱那片地方。客观地说,他的骑术相当精良。汤姆已经好几年没有见到孩子的母亲,不过他们常常利用电话讨论哈尔的现状和种种事情,沟通一向没有困难。雷切尔后来嫁给一个叫做李奥的艺术品商,又生下三名现年十余岁的孩子,哈尔已经二十岁,成长过程似乎一直快快乐乐。汤姆之所以肯下决心飞来东部看那妇人的马匹,为的就是顺便见见孩子。他预计在下午到达那边。“来喽!你的培根起司堡。”哈尔把汉堡摆在他面前,笑嘻嘻地坐到对面,自己只端了杯咖啡喝。“你不吃吗?”汤姆问。“我待会儿再吃。尝尝看。”汤姆咬了一口,赞许地点点头。“很好!”“有些人以为做汉堡只是把材料往烤架上一搁就万事OK了。其实你得下点功夫,才能确保一流口味。”“你像这样暂时搁下工作没关系吗?”“噢,当然!忙的话我会马上去帮忙。”时间还不到中午,店内仍然很安静。汤姆平常并不喜欢在中午吃太多东西,而且近来他几乎都已经不吃肉了,但既然哈尔如此热心地为他做了个汉堡,他也只好假装食欲大振。隔壁桌上坐着四个身穿制服,手戴珠宝表带的男子,正高声讨论他们刚刚完成的一笔交易。哈尔细心地告诉他,这种客人平时不多见。不过汤姆看他们倒是看得很有味。他一向对纽约人的精力充沛感到印象深刻,同时暗自庆幸自己不住在这儿。“你母亲好吗?”“她很好,而且又重拾演奏了。李奥安排她礼拜天在街角那边那家画廊举行一场演奏会。”“太棒了!”“她本来打算今天过来见你的,可是昨晚发生了一场争吵,钢琴师走掉了,这会儿正为找人替代忙得不可开交呢!她要我转达最诚挚的问候。”“唔,你也务必代我问候她。”他们讨论了一下哈尔的功课,以及他的暑假计划。他说他想到蒙大拿住几周。在汤姆听来,他并不是为了让自己感到被需要才这么说,而是真有此意。汤姆告诉儿子他将如何调教周岁的小马,和自己养大的几匹四五岁大的小雄驹。谈起这个话题,就让汤姆恨不得马上开始动手进行。好几年来,这是他第一个没有讲习会、没有旅行,只是在崇山峻岭之畔,目睹乡园景物复苏的夏天。餐厅里渐渐忙碌起来,哈尔只好回去工作。他不肯让汤姆付钱,陪他走到人行道上。汤姆戴上帽子,察觉儿子朝他的头顶上瞅了一眼。但愿被人看见和一个牛仔走在一块儿不至于很尴尬。每次这对父子说再会时总是有点别扭,汤姆心里老想着该给儿子一个拥抱,结果最后还是习惯性地握握手。所以,今天也和往常一样,两人握手话别。“祝马匹的事顺利。”哈尔说。“谢谢!也愿你的电影成功。”“谢谢!我会寄录像带给你。”“太好了!那么,再见啦,哈尔。”“再见!”汤姆决定走段路再叫车。寒冷的天气中天色灰NF8D3NF8D3的,氤氲的蒸气由街路上的下水道潜孔升入流云中。转角处有个年轻人站在那儿行乞,头上的乱发纠缠成一条条老鼠尾巴,皮肤是受了伤的羊皮纸颜色,十只手指头从磨破的半截羊毛手套孔中露出来,为了保暖,两只脚不断轮流跳跃。汤姆给了他一张五元钞票。他们预计四点左右在马场见他,不过,等他到达潘恩车站时却发觉稍早一点还有另一次火车,于是决定搭乘这次火车。他心中在盘算:天色越亮,看那匹马越好。此外,如此一来他也许可以先单独瞧瞧那牲口。只有在提前到达的情况下,才可以免除马主人亦步亦趋的聒聒噪噪。倘若有马主在旁边罗嗦个不停,马匹的情绪一定会立刻紧张起来。他相信那妇人一定不会介意。安妮一直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把汤姆·布克的事告诉克蕾斯。自从上次在马场见到朝圣者之后,他们一直没有再提过它,安妮和罗伯特都曾经相信大家能够勇敢面对处置马匹的问题,也一度想告诉她有关汤姆·布克的事,可是克蕾斯却怒气冲天地打断了安妮的话题。“我不想听。”她说,“我把我的心思告诉过你们了,我要它回肯塔基去。不过你们一向知道怎么做最好,所以你们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一直扶着她的肩膀平稳她的情绪的罗伯特刚要开口,就被她猛一耸肩摆脱开去,并高喊:“爸爸,不要说了!”此后他们就不再坚持了。最后,他们还是决定告诉她有关这来自蒙大拿的人的事,克蕾斯只表示她不想在那人来时到占丹去,因此安妮决定单独前往。她在前一天晚上搭乘火车来到占丹,早上就在农舍里度过,打打电话,设法把全副精神集中在由办公室电脑屏幕传送过来的拷贝上。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平常滴滴嗒嗒、慢条斯理,带给她安慰的走廊钟声,今天简直让她难以忍受。挨过漫长的一小时,她就变得更加神经紧张。她为这情形困惑、茫然,却总找不到让自己满意的答案。后来,她明白了,她有一种感觉,一种愚妄的敏锐感觉,说来残酷,今天仿佛不止是朝圣者,甚至连同克蕾斯、罗伯特,还有她自己的命运,都将取决于那名陌生人。火车到站时,整座哈得逊车站前不见一辆出租车。天上下起毛毛雨,汤姆不得不在月台上方不断滴着雨水、以铁柱支撑的遮檐下等候了五分钟,这才等到一部车子。汤姆提着行李坐进后座,告诉司机马场的地址。哈得逊曾经看似很漂亮,如今却显得很凄凉。昔日富丽堂皇的老建筑正日益破败,而排列在据汤姆猜测应是本城主街的道路两旁的店铺,有很多门窗都用木板钉起,其中多半似乎不是卖破铜烂铁的地方。路上行人缩着脖子弯着腰,涉水走在人行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