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浆(上)
人生乏善可陈——这一点我7岁始就已明了。
母亲日日抱怨,从一睁眼起:“累死掉了——怎么就这么累?!”一面粗手粗脚将摄氏85度以上或者几近0度的毛巾没头没脑往我脸上揩,一团蒸气熏得我两眼迷茫,同时有日复一日永恒不变的摊蛋饼塞进我嘴里——蛋饼或糊得发苦,或生得蛋汁稀淌、面粉干敷敷往下掉,在我噎得两眼向额角直插上去时,劈头一杯不是淡得发苦就是甜得腻人的豆浆。
一旦可以自己做主,我平生不喝豆浆。
但是现在,我每晚6时到凌晨12时在一间24小时开放的台资豆浆店收银,此店的招牌食物是摊蛋饼——你看这人生。
白天我念核子物理。当然,我可以用母亲的钱,只要我肯每周末回家听她抱怨:疲倦、偏头痛、关节痛、邻居太太低俗品味的花裙以及天下男人。
不知情者一定以为她是一名渊源已久的寡妇,但不是的,我父亲健在且活得意气风发。像天下九成以上夫妇一样,他们旷日持久地闹着离婚而至今还在一起。没人知道我曾经为此多么地苦痛,听着他们在隔壁房间的相互攻讦谩骂——我的父母分别是撒旦及母夜叉,面前摊着物理课本,一个人,对着橘黄的台灯,哽咽得不能呼吸。
也曾试图探究根源以对症下药,但当我看见母亲自44岁起不再每月购买卫生巾,开始频频跑牙医;而父亲,我亲眼见他与一个肥满的女人在一辆飞驰而过的的士里拥吻——光天化日之下,他的西装是母亲骂骂咧咧替他熨好的,错不了——我决定放弃。
终于熬出头来。答完最后一门生物我就去街角的美容院要求一份工,推销一种名声模糊的化妆品,买够1000元可以免费来此做脸。
我的第一个顾客是我母亲,我只有一句话:“其实所谓爱情,即女人的青春。”一个半月后,我租了自己的房子。
新生入学时旁人个个是众星捧月的小小甜心,我一个人,掮个帆布袋,在人群中穿来穿去,缴各种费用、查体、领生活用具……满头满身的汗,可是当凡锴不小心碰我一下,惊讶地几乎没叫起来,见鬼一样望住我。
我知道我浑身冰凉,当我伤心或者绝望时,可是我好看,十八无丑女。
他就此远远地看着我,深眼窝逆光形成一个半月形的阴影,看不清他的表情。
当我翻遍身上仍差2200元费用时他走上来,默默将余额缴足。
我们一起挤出人群,我看住他——鸽灰棉布T恤,不难看也不好看,只有略略下陷的眼睛仿佛比别人分外亮些:“你是要我立地还钱还是肯稍候几日?”
他摇头微笑:“我不相信你几日内能筹到2000元。”
我说:“好。”拉起他的手一直跑一直跑,一刻钟后我们一同坐在我出租屋的小床上,喘息稍定,我开始脱衣裳。
他按住我的手臂:“天这样热你的皮肤这样凉——你要做什么?”
我将头闷在恤衫下:“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给他一把扯回原样:“你真的是小倩?”
我皱起眉:“你认错人了。如此说来,那钱我更非还不可了。”
“不。”他说,“你是小倩——聂小倩,一个美丽的良知未泯的女鬼,随时替你的姥姥找人血来吸,只是你道行比她高,居然敢于烈日下现身。”
我们一齐笑了。
自此他坚持叫我小倩。叫就叫吧,反正我的名字不过是这芸芸众生中至为平凡的一个,就像我的日子。
不大与同学来往,因为擅长考试拿第一,教授也不在意。有回偶然在食堂用餐,听隔壁桌你来我往私语得十分热闹:“核子物理23班那个女生——”
“哪个哪个?”
“还有谁,整天板起面孔独来独往的——你知道她为什么不住宿舍?”
为什么?我倒也想知道。
压低了声音:“傍上了。”
“哦,难怪那么傲。有回就在这个饭厅,燕君——她们班很酷的那个男生——请她喝冰豆浆,刚刚双手举在她面前,她捂住嘴巴掉头而去。哎你说她回回拿第一,是不是与教授……”
我失笑。自己有那么大魅力?我倒是希望。当感情换不到感情之时,不妨理智地拿它另换些什么。然而我连班里男生也认不全。教授贵姓?一个误打误撞的报社记者凡锴,那日为我缴的2200元是他当月薪水的90%。
来豆浆店消费的多半是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现如今环境与价位同时说得过去的地方不多,更兼任你耽滞到天昏地暗也没人会吭一声。
晚上10时以后,出双入对会慢慢多起来,两杯冰豆浆,一碟小南瓜饼,或者一盘水果沙拉,整个世界就剩下他们两个,卿卿喁喁,周边空气稠得经过时得双手用力去推才能从容走开。不太忙的时候,我在收银机后抱肘冷笑:“当年我爹也是那样追我娘的,呵呵。”
通常11时45分,凡锴就会在左边第一扇玻璃窗外向我挥手——说通常,是因为他确有一次未到,他的摩托车翻进一条正在施工而标志模糊的管道沟时,他和一束玫瑰花正在上面。我一个人下班,走过空旷的寂寂的街道,一阵冷风吹过,面上浮起自知十分诡谲的微笑。第二日他准时出现了,但没有向我挥手——他的两只胳膊都吊着厚厚绷带,他是由医院偷跑出来的。我感到自己浑身的皮肤唿地温了一下,但是旋即有人叫:“小姐,两杯豆浆好吗?一冷一热。”
记得她是因为她童话公主一般动听的声音,那声音绝非故意由嗓子眼里挤出,我相信就是她半夜起来接电话也必定如此有声(王争王从)。转头看去,一个清朗的男孩子正向这边凝眸含笑。
他们常常来,女孩坚持买一半的单。我由此更添好感。现今女孩子以男人买单为地义天经,因自己已巴心巴力赔上许多衣妆脂粉钱;更兼为身价表示,所以手边稍有几个余钱的男人很容易就有女孩自动贴俯上来,她们不知已然轻贱了自己。
这女孩是不化妆的,衣着不过常常是那几条棉布白裙子来回替换。我听他唤她作“阿湄”。轮到那男孩上来买单:“你们的豆浆真好喝。”
我含笑:“你好福气。”
男孩回望女友,向我微笑颔首:“是。其实你也是的。”我一愣,望向窗外,凡锴在向我大力挥手。
我?我是不同的。傍晚时母亲方打电话来:“近来胸口不明原因疼痛,你和你爸谁都不管,当真要我一个人死在家中?”
刚刚窗前火烧云如霞如缎,怎么可以转瞬半边天空灰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