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浆(下)
父亲……父亲比母亲要大6岁,仍然事业有成,风度翩翩——那当然,家中诸事他概莫管焉。从前我会怨尤父亲,可是,任谁听母亲抱怨世间一切10分钟以上不神经衰弱?
看看母亲年轻时的小照,大学刚刚毕业,麻花辫,丹凤眼,小巧的鼻子,唇形周正,不是不动人的。一日三顿的油烟气真会使一个女子那样快速地衰老萎顿么?母亲的手关节粗大,肤质摸来簌簌有声——换来近20载夫女漾着太阳香的干净衣裳。
“好。”我长出一口气,“明天我回家。”
那一对璧人许久不曾露面,人生真是少有喜悦……我眼睛倏地一亮:“阿湄!”
阿湄今日仿佛分外娇媚:“一杯热豆浆。”
一杯……向她身后看去,果然空空如也。我面色如常:“在这儿喝?”
“不,打包。”
看她一袭白裙愈飘愈远,我的心下不知哪里皱了一下,吸口气试图熨平它,可是越忙越乱,最后团成一个难堪的结。
或许这样也好——至少较父亲母亲的结局好罢?
大约是因阿湄分神,12时结帐时算来算去发现少一杯豆浆钱。老板没说什么,我取出3元镍币丢进收银箱。
这当然不是一份得宜的工作,可是难得我们彼此以为手脚干净。
凡锴睇我:“小倩,你从来喜怒不形于色,可是今天……”
我微微叹气:“阿湄今日是一个人来。”
凡锴知道我喜欢那清爽朝气的一对:“也许那个他今天加班。”
我苦笑:“我平生没有旁的优点,但是请勿怀疑我的直觉。”
凡锴眼神闪亮:“那么请直觉一下凡锴此人。”
我转过头去,沉默。情话必也是大气污染的一部分,那大概是世间密度最低的一种气体,无须风吹自动解散的。
阿湄每日都来,当11时敲响的时候,一个人,三枚1元镍币,一杯热豆浆,打包。我发现她的白裙子条条改了丝绸,越发映得面似新月、黑发如漆,眼白清得发蓝,仿佛刚刚给什么洗过——我猜那是泪。
渐渐地,不须她开口,我自她手中接过镍币,递给她豆浆。有回不小心两手相碰,彼此吃一大惊——都这样冰!
呵所有伤过心的女子都是如此么?抚抚左胸,有一颗心在跳,那里大概尚有些许温热?
我自阿湄身上看到了什么?不过是薄情寡义又一章,可是每每她一到我即心慌手乱,到算帐时永远少3元钱,永远——不,有一回是2元。
渐渐连凡锴也知道了,玩笑:“每天来接你准备3元零币,准没错。”给我狠狠剜一眼,敛住笑容,“小倩,我懂。可是我不希望你这样地不快乐,人生它——”
我打断:“没有被水淹过的人永不知水的可怕处。”
有日终于忍不住开口:“喜欢喝热豆浆?”
阿湄笑,似乎疲乏非常:“不。”
“可是……”
她向我摆手:“我走了。”
我明白自己的多嘴。是,我自己的伤怀又向谁吐过一二?
初冬的第一场寒流终于来了。客人很少,我呆望窗外叶子快要落光的法桐,想我是时候换一份工了,每天贴补3元不是个大数目,可它有关我的名誉。豆浆店内的情侣合合分分已剩不下几对,阿湄的白裙依旧飘逸如梦孑然如梦,我是研究核子物理的,我的微积分拿满分,我的出错不是风动,是旗动。
就在这时,我看见他走进来——当然不是一个人,他身边女孩品貌不坏,但是相较阿湄就差一截。有时候男人要离开你简直是没什么道理的,千万勿要去问,问急了只得自取其辱:“你不再新鲜。”
“小姐,两杯豆浆,一热一凉。”
我麻利收银:“恭喜恭喜!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他面色寂寥,大约新人新鲜感业已耗过大半,勉强浮出一丝笑:“不要开玩笑。”
我但笑不语。
他端了托盘走开几步又转回来:“啊我差点忘了,谢谢你们的抽奖。”
我莫名其妙:“抽奖?什么奖?”
他微笑,牙齿很好看:“不是晚晚都有一杯滚热豆浆送到我家门口?都有快90天了,好喝极了。附的单子上说我被你们抽中幸运顾客——”
我几乎跳起来:“你说什么?晚晚豆浆——”电光火石般我听见自己声音微颤,“你家地址?”
“金森大道107号。”
那里距离这儿足足十数公里!我命令自己声音平和、平和:“恕我冒昧,请问阿湄她——”
“就在中奖前3日,车祸。”
我感到浑身的肌肤一点点灼热起来,我看见那个男孩子眼里波光盈盈——呵他在她过世80多日后方才另觅新欢,在这个万事诸情皆急吼吼的年代也不算不尽心了。而她——
是的,她在落叶飞尽的深秋仍着一袭白裙,她的手指冷若寒冰,我每日都要莫名短3元钱,那豆浆到得金森道仍然滚热……壁上的钟当当敲了11下,我回望窗外,落叶纷飞,寂寂无声。
我知道自己动弹不得,但不知过了多久,有个白衣男孩轻轻过来:“小姐,这儿有封给你的信。”
我抬起头方要道谢,只来得及看到一个周正的背影。
我心若止水,拆开,有字如蝶:
一直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就让我叫你小倩吧,在我们这边,小倩是美丽善良女子的代称。
不为什么,只因他极爱你们这里的热豆浆。车祸时他就在我身边,受伤不轻,恐怕不能亲身来这里喝了。
本想亲自来向你道谢,可惜因为一天要用一年换——我下世的阳寿已然用尽,我须得去修炼偿补。小倩,你知道,这一世相爱的人一旦分别即不知何世何年方能再次相遇相契,所以答应我,好好珍惜属于你今世的缘,好吗?
另外,那一次只少你2元钱,是因为我在豆浆店门口拣到1元硬币呢!
阿湄
我看见,阿湄娟秀的字迹在我的手心里渐行渐远,直至淡淡轻烟。
“我们走了。”他和她一齐过来,拍拍她的肩,“我妹妹。”浅浅地笑,眼中晶亮,“我会记得阿湄,永远。”
我微笑:“当然。”
在钱箱里投入3元镍币,我端起一杯冰豆浆,小心翼翼抿一口,香甜绵长。转过头去,凡锴在窗外笑容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