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晚上(3)

星期六晚上(3)

当他在监狱中度过第三个夏天时,为了支援前线,军部已经征调了任何一个还走得动的男人。他自然也成为目标之一,国家让他在从军和服刑中选择一样。他选择了从军。他跟其他头脑少了根筋的犯人们一致同意,这场战争再拖也不会超过几个星期。法**队或者英**队一定会在某地溃败,然后圣诞节前大家就可以自由了。结果是,他先是在埃纳省受了两个星期的苦,东躲西藏地找地方隐蔽,设法避开敌人重炮弹的袭击。接着,在弗勒里、寿府林和限椒山几个地方,他度过了五十天悲惨得无以复加的时光。这五十天中每一分一秒的恐怖凄厉,简直笔墨难书。不管是先在都奥蒙还是后在凡尔登的战役,双方的兵士都好像掉进陷阱里的老鼠,在遍野尸体的阴冷甬道中,狂奔乱窜,不知道结局如何。但是,他对庇护众生(包括他这样的流氓在内)的圣母永远心存感谢。至少,他不是第一批被送到前线、让敌人炸得开膛破肚的敢死队。此外,他可以聊以自慰的是,经过这场阵仗以后,世间和地狱的一切苦难都变得微不足道了。但他也愚蠢得可以,居然认为人性的残酷是有限度的。他没有想到,人性中最残酷的地方,就在他们永远都能想出更残酷的花招,而且乐此不疲。去年十二月,他们名义上歇息了六天。在这六天所谓的休养中,他只要听到刀叉掉在地上的声音,都会被吓得心惊肉跳,魂不附体。这还不说,军方为了重整部队士气,不断地用繁琐的劳务对他们进行疲劳轰炸。六天后,安琪带着他的杂物细软,随着队上一群被吓得像奶娃一样的士兵,移驻到索姆区的河边。那里在几个星期前刚展开过一场杀戮,两岸的弹壳堆积如小山。虽然目前暂时处于平静状态,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一场你死我活的死战,一场不计代价、一战定天下的全面性攻击,即将展开。这个消息,他们是从随军炊事员那儿听来的。炊事员则是听那个心中藏不住任何事的传递员说的。传递员是听那个向来不信口开河的军官说的。军官是听上校说的。上校呢?他是在将军和夫人的结婚纪念舞会上听来的。安琪虽然是马赛一个卑鄙的皮条客,一个在街上混大的无赖,一个卑贱得连狗身上的虱子都不如的可怜虫,可是连他也看得出来,向敌人进攻的可能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敌人的反攻。换句话说,大家继续互相残杀。虽然比别人迟了一步,可是他终究想通了,这场战争是打不完的,因为任何一方都没办法再打倒对方。要结束这场战争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大家全都把军械武器丢到最近的一个垃圾场上,然后用牙签来决胜负。另一个更好的办法是用猜硬币的正反面来定输赢。那个走在他前面的倒霉鬼,就是排在这支凄凉队伍中的第二个,绰号“六分钱”的下士,曾经在他们之前败诉的审判会上侃侃而谈,详述进攻和反攻的必要性,与各个坟场爆满的可悲。他胆大包天,居然对庭上那些高高在上的将领表示:两年以来,无数的士兵葬身前线。如果这些人早就解甲归田,让战壕空空如也的话,现在的情况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你们不明白,参谋部的地图上画满了两年来的屠杀战场,可是我们还是在原地踏步,一无所获。”那个下士的头脑可能没外表那么聪明,因为他到头来也落了一个被枪毙的下场。但是他说得一点不错,有谁能反驳呢?至少,安琪自己就无话可答。他分别给他的营长和罗纳河口区的议员写过两封文情并茂的陈情书,请求他们让他回到温暖的圣皮埃尔监狱。两封信中有着一模一样的拼字错误,而且都是用紫色铅笔蘸着一杯脏水写的。他不想用口水,因为他最痛恨把嘴唇沾得青紫青紫的;他也不能用泪水,因为眼泪早就流干了。两次陈情不果后,虽然过去几个月的生活已经把他搞得脸色苍白,神情黯淡,但他又绞尽脑汁,找到一些投机取巧、自我虐待的计谋,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以便早日被归入病号一类。就在圣诞节前十天的清晨,他梦想着能得到自由时,他喝得头昏脑涨,怀着满肚子的牢骚,说动了一个比他还愚蠢的家伙,两人准备互相在对方手上射一枪。这还不够,他们居然决定互射右手,因为他们一致同意,不可置信的事才最容易让人相信。那个蠢蛋是安茹省的一个小文员,他要提早回家的理由是要抓他老婆的奸。如此决定以后,他们就跑到一个马厩里去办事。马厩里的马匹就跟这些士兵一样,虽然处在离前线只有几公里远的地方,但是只要隐隐约约地感到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就吓得发疯。这两个人,惶惶惑惑,犹犹豫豫,互相讲着一些不着边际的安慰话。七三二八号的安琪在最后一秒钟,失去了实现对彼此承诺的勇气,飞快地把右手从对方的枪口前抽开,然后闭上了眼睛。但他还是开了枪。现在,他无名指少了两节,中指少了一部分。至于另外那个倒霉的可怜虫,荒诞的日子从此告终。他整张脸孔被炸开了花,那些被吓破胆的马听到枪声后,狂奔乱窜,把他踩了个稀烂。现在,他走在泥泞里,服从命运的安排,成为五个罪犯中的第四个,拖着脚步,一直来到这里,穿越雪中曲折纵横的路径,等待着恶运的来临。可是,他已经走了太久的路,累得无法再为自己辩解。他只想睡觉。他知道,当他被绑在法场的柱子上,眼睛被蒙起来时,一定会立刻睡着,因而无法知道自己的生命是如何结束的。他脑海中像连环画般展开一连串的影像:从安茹省来的那家伙、火、水、土、雪、泥巴、战壕,战壕的泥巴。他低着头,在战壕的泥泞中一跛一跛地,走向远处黄昏的余晖。他受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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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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