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旁白
诊室的窗口正可以看到院子。窗外的四月和风暖煦。院子里没有几个人,偶尔有呼呼的风声。院里的车位已经停满,两辆车子在进行笨拙的交错。穿过院子的人多数穿米色风衣,竖着领子,戴墨镜,匆匆而过。这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在秋日的、有太阳的、空气十分干燥的下午,空气也百无聊赖的,人木楂楂地要变作植物人。彼得大夫身穿一件白大褂,戴副银边眼镜,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衬衫的领口袖口封闭严密,手边是一叠薄薄的医生诊断单。今天是星期五。星期五是一个疲惫和涣散的日子。周末不该彼得大夫约会,这个下午没有盼头了。天鹅会按时回家,秘密以公开的方式运行,这是成年人之间的默契。彼得大夫发现自己笑了一笑,打个呵欠。这时门忽然被轻声敲了两下。在这里,门通常是被撞开的、挤开的,或者缓缓露一道门缝,一只眼睛闪烁在门外。医生们在努力适应了种种不正常之后,反倒感到礼貌可疑。所以彼得大夫不禁对来人生出些许期待。他扬起眉毛抬眼盯住门口。请进!一个纤瘦女人站在门口。衣衫的颜色彼得大夫倒忘了,只记得她的金属色丝巾垂长及地,如一卷薄薄的金纸泛着光亮。她小尖脸,长发随意在脑后一挽,两鬓的碎发垂下,脸上涂了一层清亮的油。这本是夏天最普通的发型,但在暗淡的秋天出现夏天打扮多少令彼得大夫差异——时髦,或许就是季节错乱的穿着方式。她站在门口像一颗单薄的树上结了丰硕的果。彼得大夫把半个哈欠咽了回去。直觉告诉他,她很正常。经验告诉他,越是正常人越病入膏肓。他瞥了眼病历本。年龄一栏没有填。名字一栏潦草地写着两个字:风子。你好,坐吧。彼得大夫职业地点头微笑,最近感觉怎么样?然后自然而然站起来,到饮水机前倒了一杯水,回身稳定地放在她面前桌上。庸医的毛病就是太居高临下。高明的大夫从不煞有介事。医生的天才正在于稳操胜券。他等待了相当长的时间——也许是30秒、50秒,或者一分半。这女人的回答是一阵冷冷的香气从对面传过来。她低着头,把围巾紧张地攥紧在手里,像是思考什么要紧的事。屋里沉默的空气渐变凝固。沉默使一个杰出医生的优势无从施展。彼得大夫的诊室很大,是按照宾馆标准间的设计,有卫生间和储物柜,上面装饰以茶色玻璃。一面是一架毛玻璃屏风,另一面是附有宽大镜面的病床,所以四面皆有玻璃的反光。斜射的阳光似金色薄雾,可见其间浮尘游动。阳光打在玻璃暗影上,把彼得大夫的病人映成不同角度的侧影,像是深深浅浅许多个她,围坐在迷宫入口处苦思暝想。窗外的风声就是一个女人遥远隐忍的呜咽。11月的北方城市已经看得见冬天的影子了,干燥的空气渗入肌肤。这时电话突然响起。彼得大夫用最简捷的方式处理了天鹅的问讯。对,晚上回家吃饭。等我。门外传来几声吵嘴,他们都听得很清楚,这是沉默的效果。一个男人面对一个女人是不能沉默的,就如肮脏的水中有太多的微生物可以成活,沉默比肮脏的水更肮脏。沉默的颜色是黑暗的,而且可以滋生很多荷尔蒙。没关系。彼得大夫回过脸,温和地、镇定地、关切地注视她。你可以敞开聊聊,谈什么都可以。比如说工作压力、婚姻、朋友关系,或者父母、健康。他俯身距离她更近一些,音质沉浑温和——或者秘密。秘密!他大声说。我们承诺保护病人的**权。心理门诊其实就像江湖算命,或者说江湖算命就是心理资讯的模仿秀,谁知道呢。人这一生无非就是那几样事,一一陈列,绝无失算。彼得大夫的病人果然抬头看了他一眼,确切地说是瞥了他一眼。但是她又很快警觉地看了看四周,四周玻璃里的影子同时警觉地回脸看了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