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彼得大夫
总是得告诉一个人……病人低着头自言自语,声音越来越用力,我不想把自己憋死!这些蛮暴的内容发自一个细小的声带,仿佛来自一只被人踢了几脚的来路不明的猫。依我看,按照中医学的理论,她气虚声滞,五体不畅。她在阳光播撒的点点金粉里惊惶地抬头看着我,委屈地,无辜地,求助地。而我正巧可以看到她眼底去。她的眼珠是褐色的,像是被清水浸透了,孩子一样,晶莹至极。我于是露出牙齿,异常温和地对她笑了一笑。我知道,彼得大夫,我知道你们保护病人的**权。这是最基本的道德。但是在告诉你我的故事之前,我可以了解一下你吗……病人盯住我语无伦次地说。她纹了深色眼线,只显得中间的眼珠是空的,像美院里放置久了的石膏雕塑。我其实已经具有了被所有的病人称为“您”的声望,而她却称我作“你”。但是对于她的自说自话,我倒并没有丝毫不快。你用不着点头,也不必这么快同意我,我是说,我想了解一个我准备信任的人,否则我凭什么信任你呢?我总该信任一个人……对面的人抢在我问话之前,字句像一粒粒子弹一样扫射过来。要知道,医生面对病人,记者面对受众,或者政治家们面对公众,乃至男人面对女人,都以权威自居而不喜欢被反问。但是如果我选择不回答,情况会继续僵持下去。……比如说,你,结婚了吗?结了。我痛快说。你有孩子吗?还没有。你有过情人吗?你觉得呢?我反问。那……你恨过别人吗?恨过,又忘了。倒有很多人恨我……我幸福地想起一些不幸的女人。那有没有人,妨碍你的生活?好多人妨碍我。我笑着说,不过我更妨碍那些妨碍我的人。那你怎么处置他们?我也没辙。我发现自己已经慢慢不像医生了,倒像是吊而郎当和她调笑的浪荡子。她紧张问我的样子使我发笑。我这个人天生有一点不正经,越是看见正经事越是不正经。这当然是一个心理医生的大忌,所以我这个人注定当不成政治家。不过这些年,我还是成功地躲在一本正经和严肃认真的背后。我的年轻有为让周围所有的人忘了我是一个不善施恩的人。也就是说,我并不仁慈,我只是一个懂得专业知识的普通男人,一个吊而郎当却道貌岸然的才人学子,一个有自己的秘密又不愿意多生事的家伙。我相信她面临的问题和我一样,只不过这个神经质的女人把一些问题无限放大,她无法逾越它们,就要来参照一切可以参照的人。我立即把职业背景隐藏到了本能背后,顷刻间生出一些搭救她的雄心。电话再次响起。喂?我接过电话,却很怕惊扰一只落在树上的鸟一样回首看她,怕它会随时飞走。哦……改天吧。我低声冲电话说。我晚上得回家吃饭。不知道什么时候,病人讲话距我越来越近。她站在桌子那一头,头倾向我,慢慢站起来,像一个迫我就范的仇人。我完全倾倒在她的覆盖以下,被迫仰起头。我看见在质地柔软的衣衫底下,她的肩膀的线条十分简炼流畅,丝巾掩映着两条清晰的锁骨。她压低下颌,眼睛挑上去聚光于我。那不是一个好姿势,我在她的倾压之下感到危机四伏,同时一股温暖而清新的香气倾泻而下。那,她眯着眼紧紧盯着我说,你从小恨过一个人吗?从很小的时候?没有。我说。你有吗?我问。她不回答我。她的眼光黯然地看着窗外。窗外是一股无痕迹的风,旋转的树叶在空气中划过几道斜线。那些浮游在空气中的香气浅浅地存在。她出神地自言自语地张了张嘴,我现在很好,她点了点头,应该说非常的好,有钱,有很多男人,有地位,也很健康。还有美貌。我忍不住说。她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但是这些对我有什么意义呢?她说,我为什么总是想到……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所有的抑郁症患者都是一样。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体验,她说,比如在一个阳光绚丽的秋天的下午,忽然想到归宿。我过着相当不错的生活。我开了一家留学移民公司,我有的是钱。她强调说,但是天知道,我为什么总是对死亡问题纠缠不休!求你救助我!她无望地说,好像我是她的负心人。就像我看不得孩子哭泣。我也听不得女人“求”我。一个无助的人全心依赖于你,简直是一件让人心碎的事。这时候“砰啪”两声,一个护士进门来倒垃圾,粗暴的开门和关门,把她的抒情全给搅和了,一些潜伏的话语凝结于空气,长时间的沉默又回到我和她之间。天地良心,此刻,经验丰富的彼得大夫非常急切地想知道关于病人的一切。没有人打扰,给医生和病人充裕时间,我有充分的理由和权威,倾听一个女人的倾诉。这是多么快意的事!我无比敬业地起身关紧门,挂上“请勿打扰”的门牌。在我的十几年的职业生涯中,以少有的热情,调动了所有关于心理学的知识储备,以备提问。要知道,当今年代没有比了解一个人更难的事,而激发了解一个人的兴趣,却是难上加难。对,我的病人在那个秋日下午告诉我有关她的故事。在讲述以前她一口气喝光了我为她倒的那杯水,一本书翻开了扉页,彼得大夫沉浸在她的丝巾的香味里。现在想想,其实我完全可以预见她的这场故事的结局:我根本救治不了她,她的心病的钥匙岂在于医学!心理门诊本身就是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行业。医生无非是修补匠,在颓败面前我们无能为力却又要杯水车薪,像几根烂柱子定要支撑一个破房子。相信我,其实这个世界上,谁也救治不了谁,所有人的心病的钥匙都不在于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