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一
从很远处,传来北京西单电报大楼的钟声。
它像是刚刚睡足了醒来的孩子,看着四周没人,自顾自“当当”
叫嚷起来。
这时黄昏的太阳正透露惊人的橘红色,把来来往往的路人的侧影也给染红了。
他们的某一只眼睛里,正是赤色的恍惚。
那一伙人在餐厅大堂的硕大的冰雕一样的吊灯下面倾斜站立。
安子大高个儿,手插着裤兜。
他重心放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打着晃。
小崔来晚了,她从门口迂回着走过去笑道,谁招惹你们了,在大堂中间发呆?!
小郝不知就里地哑着嗓子一指边上的风子嚷,这种人,刚来就要走……说得他们几个人的脸都同时转向了风子。
那个叫作风子的女孩子穿件蓝碎花的中式棉袄,领口是鲜亮的洋红色盘花扣襻儿。
她头发中分,两边各别一个黑卡子,像是哈德门香烟的广告画。
现在却跟谁赌气似的一言不发。
小崔遂以一个经多识广的女人的姿态拉起她的手,笑道,要走就走呗!
别理他们——天下大事虽多,到头来还是自己最重要哇。
风子静默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感激的话。
随后她孩子一样鼓起腮帮,在瞬间瞥一眼安子。
那是小小女孩的任性的一瞥,可惜她已经不再年轻了。
眉毛皱起的时候,倒像一双毛糙的老人的眼。
风子笑道,可是你们逼我说的实话啊——她眼睛的焦距模糊了他们的脸道——我要跟着那个人去南方了!
风子的话正像点燃一挂鞭炮的火星,四周几个人的眼神相互碰撞,爆出“劈里啪啦”
一阵滥响。
安子被炸得一时没了声息,她就在一阵连响声中,蜿蜒迤逦地蛇状消失。
那天晚上他们几个老规矩,在酒吧拣一个窗边的桌子坐下。
夜很快到来。
当时的背景是灯红酒绿和来来往往挺拔艳丽的美女。
小郝忽然道,瞧这个人像不像风子?大家同声都说像。
然后他们热热闹闹地谈论起风子,他们毫不避讳安子的心。
到南方去的女孩子,也未必全都堕落!
小郝继续忙碌着白得黑少的眼珠道,说不定人家混得不错呢。
小郝说话总是冒。
他们几个都没理他。
安子没头没尾地说声操,也没人接茬儿。
这个时候他们都变成溢彩流光的霓红灯,浑身上下闪烁着怪异的光环——脸是蓝的,头发是红的,肢体是绿的,身上是透明的橙黄。
风子那天没有出场,但是谁都看得出零零散散的风子聚集在安子的眼神里。
总得有三四年了吧,风子一岁一岁地长,他的心一点一点灰下去。
仿佛她的每一次成长,都会不经意地把他的心烧糊一小片。
在零零散散的回忆中,安子的眼神把无数个零零散散的风子聚拢,经过组合的风子就鲜活起来——年轻的他和年轻的她,正走在几年以前的北京的一条老街上。
那条街是上世纪90年代末期的北京的街,方圆多少里都是暗淡的北方灰。
旁侧的老房子被推倒重建,拆旧翻新。
散落在地上的旧砖石登时成为断壁残垣。
杂草中间潜伏着各种活物。
偶尔,一只流浪的猫一道白光一样闪过,留下几声凄厉的叫唤。
这是城市里最惊险的情节了。
都市里的村庄就是这样产生和消亡的。
他们就曾经在旧世纪的这条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
背对着太阳走路,影子被抻成卡通片里不合比例的修长。
安子用脚踢地上一块一块的石子土粒。
踢远了,走过去,像足球队员罚点球那样,姿势停留在某个造型上起脚再踢,踢过的痕迹是扬起的尘土。
风子跟在他后面,漫不经心地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短发被风吹得四散。
细长脖颈显得有点向前倾。
胸侧微小的起伏,把衣服撑起几条纵向的皱折。
……你去过五台山吗?上次我们去还真不错,除了脏点也没什么别的不好。
安子在踢石头的间隙喘口气,问她。
没有。
不过山西去过。
那黄山呢?黄山也不错,风云变幻的,就是人多点儿。
那次出差差点去,后来还是没去成。
崂山总去过吧?青岛这么近。
他说。
青岛、烟台都去过了。
崂山算是路过——不过等于没去……按照安子的心性,正想嘎嘎嘲笑她,但止住了。
他们俩不过是刚刚认识的同事,还没有熟悉到—个笑话另—个的地步。
恰恰他们沉默的时候边上几个放学的孩子呐喊着狂奔过去。
其中一个上衣扣子错位了,双肩背包把衣服勒紧,眼睛里透出股认真劲头,跑起来肥实的脸蛋儿花枝乱颤。
孩子们相互踢打着呼啸而去,却帮他们笑出声来。
安子立刻嘎嘎笑出声来,粗声大气说,那你毕业这几年不等于白过了?风子笑道,嗨,别说这几年,就是以前20多年,还不是跟白过一样。
怎么深刻得跟哲学系主任似的?可不白过了?她翻翻眼皮笑道,反正成天胡吃闷睡,加上看点没用的书,管一些乌七八糟的人胡乱叫几声老师,一下就成大人了呗——小时候我管20多岁的人叫阿姨,还以为她们有多老呢!
你倒真早熟,还没开始长呢就嫌自己老了……那天大概是黄昏的时候开始起风的。
地上的尘土、雪糕的包装、塑料袋和废报纸在角落里打着旋儿,空气中飞沙走石。
他们的话也像是被土粒撞飞了,没有再连成整句子。
报纸上管那样的天气叫作“沙尘暴。
后来安子回想起来,他们的第一次谈话本应该风和日丽,花好月园,然而却乌云翻滚、飞沙走石的——像50年代一部部老电影里的艺术手法,预示着某种严重的危机。
但那个时候的他们年轻得什么后果都来不及想,更来不及想未来的征兆。
那是第一次,安子下班的时候在地铁里遇见她。
彼此看着都不讨厌,就点了个头,打了招呼,胡乱说出几个单位同事的名字。
他们走出地铁,安子买张晚报,马马虎虎地走一段路。
他也没打算送她回家。
他是一个有家的人。
以他的身份,在女孩子面前总得有一个禁忌。
他终止于礼貌的极限。
忽然起风。
在公共车站慌乱的人丛中,风子被粗暴拥向进站的公交车。
有个女人用纱巾裹住头脸。
那头巾的图案中,橙红与棕黄暗中交接,火舌乱窜,脸上上演了荒诞的戏剧。
几部自行车的行进受到风力严重滞阻。
无轨电车脱线了,司机手扯住两根电线仰头和天上的线路对缝。
近处,远处,都有人匆忙跑过。
街道中立时显出兵慌马乱的迹象。
安子一手插在裤兜里,肩膀摇晃着走过去一把拽住风子。
他大步走路时肩膀晃得厉害。
风子回过头,张着眼睛——她并不美,小尖脸。
眼睛也不是双的,只是黑白分明,总带着惊讶的神情。
她很快屈从于他眼神的威势,跟着他回转身。
两个人出现在路边。
一辆出租车,装下那个衣角裙摆四处飘扬的狼狈的风子。
安子塞进司机手里什么风子倒没有看清,她只在汽车走远之前飞快地回头,瞥见人丛中,安子的头发被狂风逆向撩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