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二

第二天中午，她上楼到他的办公室。他们本在外专局下属的一家对外发行的杂志社里，他比她早来了三四年，似乎已有升迁的迹象，办公室搬到楼上去了。风子才刚刚调来两个月，单位的电话总机刚刚记清，对人对事完全的浮皮潦草。她们三层的翻译部门十几个人全是老同志。和风子一间办公室的老汪是50年代的大学毕业生，向来喜欢掉书袋，像“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之类的句子，常常在毫不相干的事件后被他说起。或者“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也是他声张对仗严整的经典范例。这在风子听来倒十分精妙。风子以前是师范大学的西语助教，从来都是她在学生面前拿腔作调的。对于这种酸腐的教师作风，倒是很熟悉和理解的——人家不求张扬什么，就显摆一些学问还不行么。用风子的话讲叫作“我刚离开了一帮见书就呕吐的小家伙们，终于和一帮吃书的老家伙混在一起了。”这座办公楼还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老式建筑，高大，结实，米黄色的六层楼，楼梯宽敞得很。装饰不多，只在走廊的拐角处十分细腻地浮雕着一簇花。院子里停满自行车。后面是平面松柏。按照坐奥迪车的领导的话说，广告处的同志们已经先富起来了，年轻人加油干还是很有前途的。这两个人无非是一个单位里的两个年轻同事，没说过几句话，谈不上多么熟悉。但是年轻就有这点好处，像是在一堆心有城府的大人中间的两个玩耍的孩子，未必多么要好，却有一种天生的亲密。风子推开办公室的门。一个人刚好抬头，和她点头打了招呼。路过的同事手臂间夹着卷宗匆匆而过。他们看见一个纤瘦的年轻女孩子留海遮了眼睛，穿着蓝圆点子的长袖布衫，外面套件灰色的毛线衣，短及膝盖的呢裙子，却并不知道她叫作风子。一个同事还居然跟安子挤了眼睛，以上海口音道，单身青年就是好，总有女青年来找。风子伸手攥着一卷钱放在安子桌上。他原先还好好地坐着，现在人往后仰，腿伸长了，以椅子的后两条腿支地，前后晃动着自己，仰头笑道，你这是干嘛？你说干嘛？风子笑道，你做好事不留名，那天司机差点拿了双份。安子笑道，那天没被司机拐跑哇？安子的眼睛里永远带点戏虐，他对她的一扫，已经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要跑也是自愿的！然后她俯身咧开嘴，像作牙膏广告的儿童一样，夸张地露出她的牙齿。那是一排透明而齐整的牙齿，有很好的光泽。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刷牙——风子夸张道，风太大了，嘴里全是土啊……她没说完他已经朗声笑起来。当时的背景是安子的办公室。秋天的风正从窗户里灌进来。油墨气、尘土气还有纸上的木屑气息混杂一处。他们的办公室是老式的，很大。远处几个人和他们之间，隔着高高的书籍和过期报纸。牛皮包装纸丢得满桌都是，电话声此起彼伏。安子抽口烟。桌上的烟灰缸里按灭的烟头已经溢满，风一吹烟灰四散。他背后是一排书架，上面的书报杂志杂草丛生，横七竖八地摆放了《西班牙革命史》、《西班牙政治制度》、《最新中西实用词典》，冠冕堂皇地撑门面。其实上面落满灰尘，像文物一样被高高供奉。一个巨大的圆饭盆端放中央，铁边凹进去一块，正是一个牙齿的形状。在风子的眼里，这些就是安子，正像是她的哥哥或者弟弟。她弟弟也是这样杂乱无章的。都大三了，从来不知道把一双袜子归放在一起，脚上常常穿两只不同颜色的袜子。也许男人都是野生动物，都需要圈养的训化。所以风子看安子的时候，多少带一点母性，尽管她还比他小了好几岁。安子是外专局里毛毛糙糙的一棵树，他大高个儿，长得鼻正口方的，成天一股风尘仆仆的劲头。他这种人一向不太习惯别人喊他大名，中午打牌的时候楼道里叫赵武安根本没人答应，只有怒吼几声“安子，他妈赶紧滚出来！”他才拿张《足球报》匆忙从厕所门口出现。他原学西班牙语。后来，按照小郝的话讲，“安子兢兢业业在西班牙郊区读了个博”，天知道是不是克莱登大学。有一点至少是可以肯定的，在西语本土的历炼，着实使得安子业务精湛，游刃有余。常把西语说得上下翻飞，满地打滚。这一点无懈可击得连博学多思的老汪也懒得继续拷问。但安子似乎天生反骨，头发硬挺如毛刷子，根根朝天。嘴里常常对局里上上下下骂骂咧咧。看什么都不顺眼，使他眼睛干涩。大放厥词，又让他嘴唇干裂。在上世纪的90年代中后期，单位里还没有实行快餐制。中午他们一般都拿着饭盆到食堂去买饭。安子瞥一眼桌上的钱说，要么中午吃饭得了？楼下有饺子。风子不置可否。楼道里忽然传来狂燥的怒吼——安子吃饭。走不走？！门被粗暴地推开，小郝走进来。走不走！看见风子，急忙把怒容转变为谄媚的微笑。郝焦路是一个对未来十分有想法的、却仍然住在外专局地下室的单身老龄青年。平常不大言语，但一出口必定语出惊人。比如指摘时弊，说阿拉法特不如卡扎非，卡斯特罗要对格瓦拉的死负责，腰围在一尺九以下的女士才配称小姐，**妇女大多生活不美满等等。他常常把眉毛拧到极限，带股愤世嫉俗的表情，别人总喊他“焦虑”。焦虑抢着给风子开了门。他们仨在电梯里又顺上了小崔。焦虑瞥着小崔对风子说——不认得小崔吧？这是一个吃百家饭的人，是一个欢乐不止的人，是一个充满了低级趣味的人，是一个永不令男人生厌的人——这才是与时俱进的美女。小崔连说“呸呸呸”，风子已经嘻嘻哈哈笑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