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小斌:诡异的花朵(代序)
不知为什么,每每读到诗人聂鲁达的一首小诗,便会想起徐虹:夕阳用它微弱的光芒将你包裹沉思中的你,面色苍白,背对着晚霞那衰老的螺旋围绕着你不停地旋转一个被诗人几笔勾勒出的正处于青春晚期的女孩,忧郁,内敛,沉潜,淡定,看似脆弱,实则坚忍——如幕帘后边的一簇旺炭,光晕朦胧,却燃烧着持续而烫人的不熄灭的火。徐虹的小说集《青春晚期》令我惊讶:在媒体的尘埃里生长的徐虹似乎是一个异数,她的小说如此的文学,如此的诡异与精致,如此背离这个粗糙的**化的时代,令人不能不关注她的灵魂,追问她灵魂的来路——我仿佛能感觉到她灵魂的硬度。她的语言方式也正是我所喜欢的鬼魅与瑰丽。十年前,女孩徐虹以最安静与最正常的方式,穿淡粉衣裳,妩媚地进入了我以及文学的视野。当时,正是文学的所谓“巨型话语”被解构的年代,那是从一段悲惨历史中接踵而至的神话。此前的文学人充满了创造历史的热望,每个人的倾诉似乎都必须与时代精神重叠。否则,我们就无法听到他的声音。在文坛,自我设想成了历史的主体,却因缺乏主体话语而使能指与所指、主体**与个人记忆无法弥合。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父权制所确认的中心化价值体系陷入危机之后,真正个人化的女性话语才悄然出现——徐虹正是在父权话语萎缩与女性话语强盛的交接时刻,狂热而郑重地工作起来的。十年后,女孩徐虹进入“青春晚期”。(或许所有有灵性的男女都处于青春的晚期罢。)她以著名法国女性主义批评家埃来娜·西苏所描述的“飞翔”的姿态闯入文坛的瞳孔。她在文坛的诞生没有盛典。她的洗礼,只是为我们奉献了处女作小说集《青春晚期》。这是一本颇有价值与余味的小说集。徐虹的创作与女性主义者的姿态互为前因后果——谁知道呢!历史的偶然、历史的巧合、历史的错位,在徐虹的成长与她的诞生中表现得淋漓尽致。人们永远是阳光下盲目而愚钝的行者。他们看不见大时代的普通人发现在内心的惊心动魄,更看不见两个普通的女孩子貌似平静的生活中暗藏的玄机。那些惊险,全都隐藏于皮肉包裹的内心深部——《青春晚期》即结集了关于她们的六段故事。徐虹笔下的女性们奇诡,时髦,感伤,温暖。她们永远是这个信任危机时代的惊弓之鸟。“她们自恋地站在故宫暗红的砖墙边上,身体前倾,双肘向后抵住鼓鼓的大门钉,头扭向一侧眺望远方的天空。飞檐上的怪兽张牙舞爪,制造了时空颠倒的惊愕”。这便是徐虹笔下新世纪女性的经典画像。作为一个青年写作者,以我看来,徐虹的起点颇高。我对“分裂”和“魔幻”的题材一直偏爱,因而在她的小说中,我还是最喜欢《我和病人的秋日下午》和《夏日姐妹》。前者构思奇巧,写了女性心理病人与男性心理医生之间的纠葛。病人自述了她侵犯别人的故事,大夫却认定她是一个妄想症患者。最终的结论是,人们按照敌人的模式不断修正自己,在内心谋杀自己,日趋刻毒与邪恶。而病人们,病因只是因为他们更期待正常。“带着这个评判看一看路人,就觉得这世界上满是荒诞的逻辑”。而《夏日姐妹》分身为两个女性,界限的消失使貌似对立的两极融合在一起。让人想起埃舍尔的画,一对僧侣上楼,另一对僧侣下楼,但是你忽然发现上下楼的僧侣实际上是同一队人。又如巴赫《音乐的奉献》,利用“无限升高的卡农”——即重复演奏同一主题,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变调,使得结尾最后能够平滑地过渡到开头。这样的小说可以更加复杂、多义、混沌,因而也更容易抹去虚幻与现实相接的所有痕迹。主人公“风子”似乎是徐虹的一个情结,而“我”似乎是分裂出来的另一个“风子”。或者说,她们只是一个人的两种形态,徐虹潜伏在她们的身形里默不作声,自己与自己之间不断地在制造误会——恰恰是这种分裂的状态萌生了真正好的作品。过去是,现在是,以后永远是。在这一点上,我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她内心的来龙去脉。我曾在一篇随笔中写道:自己的世界有如一面魔镜,它似乎是自己的真实写照,然而又全然不是。它的每一个细节都是不真实的,人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其实是在制造一种骗局,一种把自己也骗了的骗局。走入那面魔镜是自欺欺人的开端。可怕的是,通往魔镜的通道有去无回。那面魔镜,实际上就是个人心灵的秘密通道。现在,我似乎可以看见徐虹,一手拿着“灵性”的钥匙,一手握住“洞察”的把柄,在秘密通道的入口处流连忘返。毫无疑问,不敢拷问自己的灵魂、审视自己内心的作家不是真正的作家!但是,如果一个人只是写自己,那么即使他是一口富矿也必定会被穷尽——女性文学的呼喊与细语留给了我们一个两难困境,但同时也给了我们一种新的提示:找到一个把自己的心灵与外部世界对接的方法,这样可以使写作不断获得一种激情与张力,而不致于慢慢退缩和萎顿。这就是所谓第三条道路——我们在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卡尔唯诺、罗伯格里叶及一些当代作家身上发现的那种穿越时间与空间、虚构与现实、上帝与魔鬼、此岸与彼岸的本领。这种穿行使他们达到了一种出世与入世的自由转换。这样,他们就可以把渴望自由与逃避自由这两种人类需求的主动权把握在自己手中。《青春晚期》虽然只是徐虹的处女作,却已经昭示了她卓尔不群的文学前景:“姐妹情谊”正是真正意义的女性写作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复杂、多义、混沌、内省、柔软……女性的困惑与感伤,人性深层的隐秘……在她的小说中不断被表现出来,令我们从平凡中读到奇诡,从寻常中感到震惊——这一切文学品质,使她已不同于这个时代的许多青年作家。尽管世界进入了一个大众传播的时代,但文学依然是有希望的。正如埃来娜西苏所说,“希望”正是对写作的另一个命名,这一命名将把我们载向我们自身无法达到的境界。它的纯粹,它那象征性然而又相当具体的力量,它的宿命感,使它成为世上最美丽的语词,然而它并非语词。它只是一声叹息,或许还是一声遗憾的道白。全部的文学史无疑是一个“大浪淘沙”的历史。我们可以试想,被海洋或者河床雪藏着的石,在水的不断击打下,偶尔发出昂贵的声音。那正是它本身那种痛苦的高贵、残酷的美丽,它需要坚忍,需要沉默,需要把一切浮华置之度外。这其实对于当代写作者们是一个终极考验。我相信我所认识的徐虹,是可以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