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爱胶囊上篇第一部分(8)
被修补的升降厅的一堵墙出现裂缝,仿佛不堪重负。王明在大学时学的是建筑。上过一阵子建筑力学课。底层的主要承重是13根巨柱,对称地分布在正方形重心向外的12个点上。在升降区,这个点无疑是那尊里士德四面像。但它看上去很坚固。“怎么会有问题呢?”王明思忖着。这幢建筑总体上无懈可击。“完美得仿佛神的造物。”——它确实是的,作为总建筑师的“独眼”里士德不能不说是个空前绝后的天才。他站在地球上,伸出左手,人们就接受他的审判,按他指的方向前进。从此之后,人类聚在一起。没有过去——过去已经沉睡在塔底。没有战争。没有危险。“往下惟有静静的时间,”里士德说,“这不是人类渴望了一万年的东西么?”里士德已经死了。在巴别塔建成之日。他和他的270名建筑师背着氧气瓶登上塔顶。卫星记录下他最后的声音。“我审判了世界,后人将审判我。”随后,271个黑点逐一消失在茫茫的云海里。6嘟,嘟,嘟……王明听见程序结束的声音。他伸了一个懒腰,一边放下气悬椅。脚碰到了地,就站起来。门自动开了。等他走出去后,工作室的光就暗了。下班后,他习惯去里士德像前走一走。塑像的周围有条环形河,他要沿着河岸走一段。这也是个老习惯了。这习惯开始得早,开始或许也算不上“散步”。大约是十四五岁读初中时,每逢天气好的周末他会背一个书包出门,在马路上随便转转。有时一转就是一天。早晨出发,傍晚才回去。他习惯一个人没目的地到处逛。父母也不阻拦——他一直是个没话的孩子,在家时常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发呆。他们担心他憋出病,所以乐得他出去走走。出门后他先找辆公共汽车——那时的交通没现在方便,找个靠窗的座位。他习惯坐在窗前,可以看到外面的马路,各式各样的房子,来来去去的人。一边和自己说说话。告诉自己在想什么,要做什么。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来却感到异常清晰。他散漫地生活在他的家乡。既没有危险,也不感觉到有确切的未来。一切都是简简单单的,很容易想明白。感到闷了,就摇开车窗吹吹风。车子开了一站又一站,人也上上下下,但这与他没关系。他没有目的,只是喜欢这么做。父母也同意。事情就这么简单。想下车了就下车,没什么理由。在一条陌生或者熟悉的路上走走。看看急匆匆的路人,阳光下的树叶,飞驰而过的汽车。他不理解这个世界为何运行不休,也不打算明白。他只是出来解解闷,天色晚了就回去。他时常在造梦机里回忆那些日子,回到家乡。家乡的梧桐树,家乡的一条江,家乡空气里弥漫着的尘土气味。他一直怀念它们。里士德广场没有这些东西。它是干干净净的,每隔几小时就有蟑螂模样的机器人把整个广场打扫一遍。地面是打光的大理石板,微微泛着橘黄色,不染一点尘埃。想躺下睡觉也没关系。空气是人造的,有益健康但闻不出味道。广场上平铺着一个“8”字型的电梯,有点扁,像无穷大的符号,可以把人们送去想去的位置。“8”字的两个圈里是胶囊机区,各排列着两块剧院座位模样的几千台胶囊出售机群。胶囊机的模样和过去的饮料售货机差不多,只是中间多了个屏幕。每个胶囊机前都有张橙黄色的长条椅。人们买了胶囊后就坐下,一边感受它的味道,持续几分钟或是十几分钟,一边看看胶囊机上的电视。广场的西面是把人从架在空中的电滑车站送到广场的悬浮舱群。透明且方方正正的小玻璃盒,由对应的磁场控制升降,像一排不时浮动的水珠。南北两面都是升降站。南面的一气贯穿,可以去塔里的任何一层。叶红来时他就到那儿去接她、送她。南降升厅前有条蓝色的警戒线,他只能站在警戒线外。看着她出来、进去——只要他跨线一步,几十支安置在周围的自动警卫枪就会把他精确地打死。当然,之后卫士队会迅速赶到,送他去医院,把他救活。死是死不掉的,还要为此罚一大笔款。曾经出过这样的傻事。后来谁都不愿意这么做了。北升降厅只能去下层。没有什么警戒线,只有一条登记线。进去后电脑会自动地从每个人的银行账户里扣去100个筹码。东面就是里士德塑像。顶天立地,哪里都能看见。上去要乘电梯。电梯在基座的两旁,中间是宏伟而宽阔的石阶。每到里士德诞辰之日,电梯就停开,上去只能走石阶,那可不是件轻松的事。塑像的基座高400米,按过去的标准,相当于一幢150层的高楼。从广场的西面望去,那条被电梯包裹的石阶就像一道蓝边瀑布。地基是方型的,中间有条环型河,河的正中间就矗立着里士德像。从河岸到塑像大约有1000米。但比起塑像底部那个巨型地球仪,就窄得仿佛戴在手指上的一圈戒指。顺着河边走时,他看不清里士德像,视野中惟有一团黑漆漆的物体,仰头望时,就隐没在淡淡的白光里。王明习惯顺时针走,每个轮回都记得大约走到哪里,下一个轮回就从哪里继续。空气洁净,可以望得很远,但看不到边。金字塔的层面是弯曲的,依附着地壳。但他可以看见塔的内壁——在视平线上,稍稍露出的那条蓝线。他知道,那儿就是世界的尽头。伟大的建筑,把人类彻底地从自然界独立出来,可以完全不必理会自然,在塔里做他们想做的梦,按自己的价值观创造属于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