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这是说自己将来不能生养孩子?云娘成亲不过五年,过了年才二十三,正是青春好时光,又一早打算过年将织锦的事放下,一心好好养个孩子,登时便将脸沉了下来,「我将来自有儿女,怎麽会要徒弟孝敬!」
马二嫂却道:「你婆婆可早对我们说你不能生了,你不信就去问问别的街坊邻居!」
云娘并不信,只哼一声道:「我可是请过何老大夫看过诊的,他说只要好好调养就能生的,我婆婆也亲耳听到了。」
马二嫂噗地一笑,「大夫这样说,你就信了?」
「怎麽不信?何老大夫是我们镇上医术最好的。」
「什麽调养?那都是哄着你多开药吃的,那些调养的药贵得很,最是白白骗了钱的,你不懂你婆婆却是懂,就是你们家里赚了钱,能吃得起,也未必见效。後街上刘家的媳妇就是吃了好几年,还不是连根扫帚都没生出来,还有……」
马二嫂巴拉巴拉地说着,云娘却早听不进了,她本并不会轻信马二嫂的话,但是今早婆婆的话蓦然涌上心头,不由得将信将疑,但又马上镇静下来,马二嫂这是为了将小囡送来学织妆花纱才来挑拨,婆婆和自己本是一家人,又哪里会向外人胡说自己不能生养呢?
她摆手道:「马二嫂,我婆婆才不是那样的人。」只是心到底还是乱了,立即想去何老大夫的医铺问个究竟。
马二嫂并不是第一次来求云娘,也没想这一次就将能事情办成,已经将想说的话都说了,便又笑着:「云娘,嫂子我多嘴说几句话,你未免也忒傻了些。家里又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怎地每日从早到晚地织?看看你现在成了什麽样子,人瘦得像根竹竿,一张白脸,再两个青眼圈,竟熬得像鬼一般的了。一般人家,哪有这般使唤媳妇的,难为你竟还一直说婆家的好话,你倒是想一想,这样下去,挣下的家业终究是谁的?」
云娘让她说得心里咯噔一下,她许久没空照镜子了,竟不知自己成了什麽模样。又一想郑源八月里回家,与自己连话也不爱多说几句,晚上也只是分被窝睡,当时还当他出门回来太累呢,现在一想该不会他也嫌弃自己像鬼一样,才不愿意同床,又急着出门的吧!
虽说他一向拿丢绸的事做藉口出门,但其实自己却曾发现他衣裳里夹了一块绣花丝帕子,只是他千发誓万赌咒,只说恐怕是同住的商贩不小心落在他这里的,又道只有自己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她便信了他。
云娘被马二嫂兜头一问,心里竟信了几分,这一两年的时光,公婆和郑源对自己是不同先前了,她不是没有知觉,只是一桩事接着一桩事,也没有空想那麽多。
但是云娘还是强迫自己转过念头,马二嫂一定是见自己不肯让小囡来家里才故意这样说,毕竟云娘对自己的容貌还是有信心的,十八岁成亲那年,掀了盖头,郑家的家眷邻居哪一个不赞自己貌美如花?就是这几年辛苦了些,也不至於变成鬼一般的吧。
她问一旁的荼蘼,「我果真像鬼一般吗?」
荼蘼认真的又看了看,「是有点像,今早娘子给我开门时,我便觉得娘子瘦得厉害。现在想起来,那时只有一点天光,娘子披着的衣服还飘呀飘的,果真看起来像鬼一般的。」
再听荼蘼竟然也这样说,云娘终究还是信了,竟一时站不住,拿手扶着荼蘼的肩,硬撑着向马二嫂点点头,又勉强笑道:「我不过这些天瘦了些,你们可真能说笑。」
马二嫂见云娘的脸更是煞白,身子都软了下来,便觉得事情不能逼得太急,赶紧道一声,「二嫂的话你慢慢想着,我是真心看你可怜,才要帮你的。我家里还有不少的事,便先走了。」说着快步离开了。
荼蘼扶着云娘,觉出越发的沉,虽不知究竟怎麽了,却也知道问:「娘子,你怎麽了?」
云娘将身子靠着荼蘼,半晌道:「你扶我到河边的石阶上去。」
荼蘼脑子不灵光,可力气却大,且她身量也高,架着云娘,便扶她走下了河边的台阶。
正值冬季,太阳早升了起来,外面并不是很冷,但是河面上的风却满是寒意,吹到脸上让云娘打了个哆嗦,人却立即有了精神,推开荼蘼,自己又下了最後几阶,蹲到河边,看水里的倒影。
冬日里的水并没有大的波浪,云娘清楚地看到一个削尖下巴的女子,脸白得吓人,若是再穿上一件宽大的白衣,果然就像人们常说夜间遇到的鬼模样。但她细看了看,终觉得自己虽然极瘦,但一张脸并不是那吓人的鬼样,尤其那双眼睛还很有神采,依稀能看出自己十八岁时的美貌。
云娘蹲在河边半晌,慢慢想通了,也提起了精神。这一年多的时间,自己因为郑源被匪人劫了绸失了家财,竟然钻了牛角尖,整日里除了织锦赚钱便什麽都不放在心上,岂不是傻了!
这般拚着命织锦,公婆最初还道自己辛苦,现在却觉得理所当然,连个蛋都舍不得给自己吃。最可恨的还是自己,连几个小钱都算计着省,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今日回去先将机上的那匹妆花纱织好了,然後就一直歇到过完正月,以後不管婆婆如何催促也绝不再熬夜织锦了。吴江府官织厂里的织工师傅都说一月织一匹妆花纱就是好的了,自己也只织一匹就好了。
空出的时间,正应该将养身子,每日早上一个酒酿蛋,晚上炖了汤水喝,再请何老大夫开了调养的药吃起来,一定要将养好,再者说什麽也不许郑源出远门,一两年内先要生下孩子。自己事事都比别人强,别人都能生,自己如何不能生孩子?
这样想着,失去的力气就慢慢回来了,云娘站了起来,又喊一直在旁边看着自己的荼蘼,「我没事了,我们去买鱼,顺路再去何老大夫的医铺看一看。」
荼蘼便笑了,「刚刚娘子吓我一跳呢!我以为我又说错了话。」
当初云娘挑了荼蘼到自家做事,其实是怀了小心思的,荼蘼心笨手笨,从小在盛泽镇长大却学不会织锦,家里也极嫌弃她,只想早早把她嫁出去收一笔聘礼了事,可是盛泽镇里的人家娶妻最看重的就是织锦了,本就不喜她不会织锦,更兼她长得丑,眼看着二十了,就是没有人来求娶。
云娘日日织锦,并没有时间做家事,且因为织锦,一双手要好好保养不能弄粗,所以不再上灶,又不好让公婆二老做,便选了荼蘼来帮忙,给的工钱也不用多,且又不必防着她,就是让她在织房里出入也不要紧,她是怎麽也看不懂如何织妆花纱的。
没想到一两年的时间过去了,才发现荼蘼虽然不是十分机灵,其实也并不傻,且她的心地最单纯善良,就像今早,还有现在,她都是真心关切自己的。
云娘笑道:「你没说错话,是我太累了,想歇一会儿。」又笑着告诉她,「过年的时节你还要日日来我们家帮灶,我多给你赏钱,你不要告诉别人。」
荼蘼大喜,「我不告诉别人,不告诉别人!」又笑道:「不知娘子给我多少赏钱?我想买个真银的簪子,家里别人都有,只有我过年时还戴包银的。」说着晃晃头,两个耳朵上铜包银的耳坠子便跟着动了起来,似乎在让云娘看。
云娘小时还常见这种铜包银的首饰,但这些年不论是盛泽镇还是杜家村都比先前富裕多了,已经很少有人戴了。荼蘼果真是个可怜的,心里便已经许了她。
但转念一想,把赏钱给了荼蘼她恐怕也是要交到家里,未必能够去买银簪子,还不如给她买一支,便笑道:「等空了我们便去卖首饰的铺子里看看,你来选,我买下来给你,当你过年的赏钱。」
「好啊!好啊!」荼蘼开心极了,却又来磨云娘,「娘子,那我们便先去挑簪子吧!」
云娘见她如此爱美,颇觉好笑。荼蘼正生在春末,她爹听说是个女孩,便看着架子上盛开的荼蘼花顺口给她起了名,只是她渐渐长大了,却并无一丝荼蘼花的艳丽,反平庸得近乎丑陋,脑子也笨,最普通的绸也织不好,到了二十还没有许人家。
可再看荼蘼那张笑脸,虽然不美,却不失纯真。再转念一想,自己总觉得荼蘼呆,其实更呆的是自己,连不漂亮的荼蘼都知道爱美,自己却不知道,硬是将本来的花容月貌弄得像鬼一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