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云娘性子虽强,却不是不讲理的,郑家年节与娘家走礼如果太过简薄她固然不能许,但是二哥二嫂这样公然上门打秋风也不对,她并不怪公婆为此与自己生气,因说过几次也不改,最後便与二哥二嫂翻了脸才好些。
且她虽然是嫁出去的女儿,但是对娘家的事也一向用心,就说三弟到吴江县里读书就是自己央了郑源找的书院,还有每年娘家卖茧子她都要陪着去找牙行谈价,至於父母兄弟有什麽事情,也从没差过一丝半毫的,二嫂这样说,还真是黑白不分。
但是娘就在席上,云娘怕娘听了不高兴,便理也不理她,只向娘问道:「娘最近身子可好?爹呢?」
「我还是老样子,今年冬天也犯了两回病,吃了你让人带的药才好了。」杜母笑道:「你爹没事,带了你的两个哥哥与如娘夫家的人去山上看坟了。」
云娘点点头,又问:「三郎呢?可是在家中读书?」
「正是,先生说让他明年再下场试试。自从前几日书院里散了学,你爹便要他不许乱走,只在家中读书。」
娘家有几十亩田,几十株桑树,每年都又养蚕,但却不似别人家藉着这几年盛泽镇织锦的繁盛而发了家,只是如同往年般能温饱而已,正是因为三弟读书每年要费一大笔银子。
若是要云娘说,三弟还是不要读书,种田也好,养蚕也好,做些小生意也好,都强过死读书。
倒不是云娘看不起读书,而是三弟果真不是读书的料,当年三弟还小时只是在村中开蒙,云娘每日都要去接送他,在学堂屋外听先生教他们读启蒙的《三字经》,不知不觉都记在了心里,三弟却还不能背下来,反要她教着背。後来三弟总不爱读书,竟是被爹拿棍子三天两头打着才读,这般硬逼着,哪里能真正读得好呢?
云娘之所以织锦织得好,就是她真心喜欢,小时候她便喜欢摆弄家里的土织机,再大些时常到村上有织机的人家看人织布,後来嫁到盛泽镇,更是用心琢磨怎麽织锦才织得好看,至於学会织妆花纱,靠的更是满心的喜爱,用心琢磨,甚至将整本丝谱都烂熟於心。
三弟从根本上就是不喜欢读书的人,且他又不够敏捷,想考个秀才却五六年没有考上,若是想中举,那就更是难了。
但是云娘看看弟妹,终究还是没有说什麽。
贾氏是隔壁村老秀才的女儿,老秀才家中虽然清贫,可是一向都以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择婿时一定要选读书人,只是贾氏相貌一般,想找个秀才许亲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恰好杜老爹想给杜三郎挑个知书达礼的媳妇,在相貌上便不是很挑,两家便结了亲。
成了亲後,小俩口倒说得来,且不只自己杜家父母盼着杜三郎进学,就是老秀才也盼得紧,云娘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哪里好说不让弟弟读书的话呢。
她便点头道:「明年正是寅年,县里有科考,但愿三郎明年能中选,到府里考上秀才。」
杜母便眉开眼笑地道:「一定能中的!」
「这一年又一年的,都有五六年了吧,每一年都这样盼着,只是就是一直没中。」毛氏酸酸地道,却一眼看到婆婆立起了眉毛,便知道这话正戳中了婆婆的痛脚,又赶紧改口道:「谁不盼着小叔赶紧中呢,有了秀才身分,哪怕是在家里开馆教几个学生也好啊!」
一直没开口的贾氏却道:「我爹说等相公中了秀才,就到府城里读书考举人。」声音不大却很坚决。
云娘看着毛氏虽然没再说什麽,却扁了扁嘴,发出一声极轻地「嘁!」知她心中不满,却也无奈,只得赶紧转了话题,问:「如娘是怎麽突然没了?中秋我回来时还见她在场院里做活,身子壮得很呢。」
说起如娘,杜母便先叹了一声,拿帕子擦了擦泪方才说:「她的身子一向极好的,从小到大一回病也没生过,可这一次只为了那麽一点子事儿却一下子去了,还真让人心里难过得很呢。」然後才道:「半个月前,如娘下河捞鱼,却被水蛇咬了,那时要是花几十个钱买一帖膏药贴了就能好,可她却舍不得,硬是挺着,结果後来伤口溃烂了,再请大夫来,说要用几十两银子的药才能治好,便只能不治了,又熬了几天就没了。」又叹道:「可怜的如娘,就是舍不得花几十个钱买一帖膏药!」
云娘一听便急了,「先前不知道伤口会严重,便没有买药,到了严重的时候,如娘夫家怎地不给她治?听说如娘夫家并不是很穷,几十两银子也不是拿不出,就是真差了些先借点慢慢再还就是了,怎能这样好端端的一条人命就没了!」
毛氏冷笑道:「云娘如今发了家了,几十两银子都不当一回事。我们乡下十两银子就能聘一个新媳妇,谁家会拿几十两银子去给媳妇治病?」
杜母先前就听了二媳妇和小女儿的话,也知她们的心结,可她心里也总觉得小女儿对家里帮衬还不够,明明郑家已经发达了,又是靠着女儿织锦才发家的,却没有拿过银钱补贴娘家,所以只当做没听到。
然而现在她倒怕她们争起来,便道:「家里这边就是这样的,若是当家的男子病了,家里总要倾家荡产的给他治病,至於媳妇病了,哪有花那许多银子的?有运气的自己好了便好了,没运气的也就是如娘这样了。」
洪氏也帮着说道:「如娘夫家也算不错了,丧事办得还好,又买了棺材。」又向前凑了凑轻声说:「当然,也是因为如娘的娘家人就在一个村子里看着呢,如果办不好一定会闹事的。」
云娘这些日子一直没睡好,今天从一早又遇到了这麽多事,现在头脑里乱纷纷的,听了大嫂的话才突然想起来,「如娘娘家人怎麽也没张罗给她治病?」
杜母便道:「你今天怎麽了,竟说傻话,如娘嫁出去了,又不是娘家的人了,娘家岂能张罗给她看病?再说要用几十两银子呢,如娘家里还有两个弟弟没成亲,就是有也不能拿出来呀!」
毛氏又冷笑道:「早知云娘这样惦记如娘,不如我去告诉你一声,这几十两银子你一定能拿出来给如娘吃药吧。」
其实云娘也拿不出来,家里虽有钱,但都在公婆那里,一个月只给她半吊钱零用,就是给织工发工钱都要算好了向公婆说清楚。云娘有时虽然硬气能为织工多讨要一些赏钱,但若是借如娘看病,公婆一定不会给她的。
而且,如果自己病了,他们一定舍不得花几十两银子给自己治的吧。
云娘想到这里便有说不出的难过,又触到自己的心事,索性什麽也不再说,只放声大哭起来,「如娘,如娘!你的命真苦!」
杜母见女儿哭得伤心,毕竟是从身上掉下来的肉,自是心疼,从怀里拿了帕子帮她擦了眼泪,「哭一会儿也就罢了,女人的命就是这样啊,但愿如娘再投胎能托生成男子吧。」
云娘从小便时常听人这样说,以往还不在意,现在突然觉得非常有理。假设如娘是男子,家里在她受了伤时便会好好医治,就是一开始她一时大意没治伤,到了後来严重了,就是借债也能延医用药,不至於连即将到来的新年都没过去。於是便又哭道:「如娘,你再投胎一定要托生为男子吧。」
云娘一边哭着,又一边想,若自己是个男子,也不会受现在这许多苦了,起码不必辞别父母离开杜家,嫁到夫家,在公婆面前要小心翼翼,又要整日里辛苦操劳,没生下孩子还觉得理亏。
她又突发奇想,如果自己是男子,便娶个能干的媳妇回来,比大嫂要机灵,比二嫂要善良,比弟妹要会说话,每日里孝敬父母,服侍自己起居,还要为自己生儿育女,该有多好?!
不,自己可不要像那薄情男子一般,只把媳妇当成牛马使用,一定会爱护她,敬重她,两人齐心协力,养蚕缫丝,早早让杜家家业兴旺起来。爹娘的日子过得好了,大哥大嫂高兴,二哥二嫂也没有这些话说,弟弟也有足够的银子去府城里读书,姊姊那边也能多帮衬些,当然自己也不会忘记岳家……
郑源先前就是这样答应自己的,可是他现在都忘记了。
想着想着,云娘又哭了起来,她在如娘的丧礼上哭得最伤心,别人只当她与如娘情深,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样的伤心一半是为了如娘,一半是为了自己。
可是哭过了就是过去了,又能怎麽样呢?人死了不能复生,而活着的人总还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