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公公,」云娘叫了一声,眼泪就滴了下来,杜家村的人都知道自己嫁得好,又为夫家挣下了家业,谁知自己只不过用几两银子就这样难。但又不能承认这事,便藉着如娘的噩耗抽噎道:「如娘小时候与我最好,我心里难过。」
郑父便道:「去看看也是应该的,如果见了亲家替我问声好吧。」
见云娘接了银子走了,到了见不到人影时才向郑母道:「媳妇平日里一向能干勤勉,只是性子要强,又不愿在娘家人面前失了颜面,你何苦又特别在她娘家人面前为难她呢。等真惹得她火上来,还不是要去哄她。」
郑母道:「我哪里又不知了?只是听得源儿说他与外面的那个成亲不过两个月就有了身孕,便越发看她不顺眼,整整五年肚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偏上一次还特别请了何老大夫来看,说没事的,只要调养调养便能生育。定是她暗地里让何老大夫那样说来哄我们的!亏得源儿现在有了儿子,否则我们郑家还不要被她害得绝了後!是以我现在一看到她,心里便气不平。」
「你再怎麽气不平也要忍着,毕竟媳妇锦织得这样好,难道还能将这棵摇钱树推出家门?」
郑家先前以贩绸为业,因本钱不大,便在乡下收了茧、丝、绸卖到盛泽镇,间或送到县城,赚些差价,直到云娘进门後学了织锦,劝着郑家给她买织机,果然织锦的利要大些,一家人又勤俭,很快一台织机接一台织机的添,家业便起来了。
「谁说要将她扫地出门的?」郑母也并不糊涂,「我若不认她是我们家的媳妇,岂能拿银子给她去走礼?就是源儿把二房接回来,我也不会让源儿休了她。」
「你既然明白这个理就好,」郑父道:「只云娘一台妆花织机,这半年就要生下一千两银子,你平日里别再对她恶声恶气了。媳妇是个有气性的,真惹恼了也不好收场,且等到源儿回来,总会有一场闹的。」
「我就不信她还敢怎麽闹,进门五年了,一儿半女也没养下,难道还不许源儿娶二房吗?」郑母将装银子的匣子放回秘处,方坐下来喝茶,「就是亲家来了,我也有话说,我们不休她已经是有情有义了。」
郑父也觉得自家有理,但还是叹道:「要我说,源儿根本不必要把二房接回来,就这样再过上几年再带孙儿回来亦不晚。云娘这里也能一心织锦,几年下来,怕不能再攒上几千两银子吗?」
是啊,儿子不在家中,媳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在家织锦,若是二房来了,云娘恐怕就要懈怠了。郑母亦是迟疑,但终於还是说:「如果不回来,外面的那个不肯哩。且源儿一直在府城,开销也大,我估计着上次拿去的绸卖了,恐怕也剩不了多少银子了,还有媳妇那样精明的人,哪里还能瞒得住许久?再者我也想抱大胖孙子了。」
提到大胖孙子,郑父的脸也现出了无限向往,「回来就回来吧,如果云娘要闹,你便告诉她,其实源儿有了孩子,也要算是她的,将来一样是要给她养老送终的。」
「正是这个道理。」郑母同意的点头。
云娘与玉珍出了家门,待走出很远,玉珍才轻声道:「你不比我上面没有婆婆,出门不方便,我是不是不该来告诉你?」
云娘便知道刚刚玉珍在自家一定是听婆婆说了什麽难听的话了,脸上一阵发热,只得掩饰道:「我婆婆就是嘴碎,其实心地是不坏的。」这话她曾说过无数次,以前都是真心相信的,现在却知道自己在说谎,是以说了更觉得脸红。
玉珍却不好意思地小声说:「要不是我家当家的在集市回不来,他便陪我去了,我也就不来找你,只让报丧的过来。」
杜家村村里大多数都是亲戚,只是亲疏远近各自不同,玉珍和如娘是亲堂姊妹,而云娘与她们就远一些,是以报丧的先去了玉珍家里,而後玉珍再来告诉云娘。
云娘便道:「我还不知道你?还不是为了我,若是报丧的穿着孝衣来,老人家更是嫌弃,且我们一同走,还有个伴。」
玉珍向来性子和善,说话也总是轻声细语,「我当家的也是这麽说的。」
云娘便又道:「你当家的说得对,老人家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知道。」玉珍温声道:「我们当家的说今天就是肉卖得便宜些也要早些收摊,下午去接我们回来。」
云娘听了,不由得道了声,「你当家的对你真好。」
盛泽镇毕竟比杜家村要繁华得多,村里的姑娘能嫁到盛泽镇的并不多,打云娘记事起到她自己成亲,总共也不过七八个,但个个都是村里出挑的。只有玉珍,样貌一般,性子又软,偏又嫁到了吴屠户家中,当初云娘她们很是为她担心。
可是谁也没想到的是,长得凶神恶煞般的吴屠户对玉珍却极好,就是多大的事也从不对她高声说一句,只要一点点的重活都不叫玉珍做,日日餐里又有肉,没两年便将出嫁时还是黄毛丫头的玉珍养得头发乌黑,人也白胖起来。
玉珍也争气,嫁过来第二年,一胎就生了两个儿子,後来又养下一个女儿,虽然成亲已经七八年,比云娘还日久,可吴屠户却待她一如当初那般好。现在不过是过盛春河回村里,也让玉珍喊自己一同作伴回去,回去时又不放心要亲自过来接。
其实现下盛泽镇也好,杜家村也好,一向平安得很,大姑娘小媳妇自己往来行走都常见,根本不会有事。
但回想起来,先前郑源也是这样的,自己出门他必要陪着,不能陪便不怕麻烦地又是送又是接。可他有多久没再这样关切过自己了,每次说话都只是算着家里还有多少锦,话中都只透着要自己不要白费了时间赶紧织锦的意思。
这麽说来,还不如自己织锦也只一般,家里依旧穷点,只要能像玉珍般被丈夫宠着。云娘这般想着,便更加盼着郑源早些回来,多挣些银子虽好,但夫妻和顺地生活在一起才重要,毕竟家里已经有这麽多台织机,日子也算得上不错了。
她对玉珍道:「这次郑源回来,我定不让他再走了。」
玉珍听了云娘的话,想说什麽,却嗫嚅了半晌,还是什麽也没有说,最後道:「是三叔家的小二子来报的丧,他说村里有船在平安渡,我们若回村便过去找。」
云娘与玉珍去了平安渡找到了船,跟船回了杜家村,如娘是嫁在本村里的,是以她们只回杜家村就好。
下了船,就见如娘的夫家搭了丧棚,白幡飘飘,如娘的两个孩子都披麻戴孝跪在棺木旁哭,玉珍和云娘早止不住泪,上去痛哭了一场,将奠仪留下,方才到席上坐下,这时两人便分开了,各自与娘家人坐在一起。
云娘见娘、大嫂、二嫂、三弟妹俱到了,正坐在一处,赶着过去,才打了声招呼,就听娘说:「云娘,你这一阵子可是病了?气色怎麽这样差?」
「可不是,眼圈全黑了,像是天天没睡觉似的,」大嫂洪氏说着挪了挪,将她的位置让给云娘,「你们娘俩儿挨着坐好说话。」
云娘一早便被马二嫂说过,心里已是有了准备,便赶紧解释道:「这两天急着赶一匹锦,熬了几天夜,但只差最後半寸就织完了,然後便停机准备过年,养几天就好了。」
洪氏向下挪了位置,便推着二嫂毛氏也挪过去,毛氏只得起身挪了半个位置,手上两只银镯子撞在一起叮当响,皮笑肉不笑地说:「云娘,你也太为郑家拚命了,觉也不睡的织锦,娘家养你这麽大倒没借上你什麽光。」
云娘听了这话甚是不快,自己十五岁时家里来说亲的人就不少,後来定下了郑家,却过了三年才成亲,为的就是娘家需要自己帮衬。云娘订亲後又为娘家养蚕缫丝整整三年,攒下了三弟娶媳妇的银子才出嫁的,且就是她出嫁时陪送的嫁妆,也俱是她自己挣的。
回想当年自己出嫁时,家里其实还是不那麽情愿,尤其是二哥二嫂,总想再留自己在家两年,可是郑家一直催着,爹娘再怎麽也不能让自己熬成老姑娘才将自己嫁出去,所以云娘并没觉得自己还有什麽对不起娘家的。
自己嫁了後,二哥和二嫂不思量好好跟着大哥大嫂种田养蚕做生意,倒是总惦记着到郑家去搜刮东西,尤其是见自己织锦织得好挣到了银子,跑得更勤,每一次见面都是说日子艰难,跟自己要钱要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