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了(8)
父亲劝我多去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我每天上午都会走得很远很远,最后一直走到鲁迅公园。我进去在那儿长坐着。我想起鲁迅的一生真是波浪壮阔,可是,到头来他还是陷入迷茫之中。他不知道自己老了的路该怎么走,更不知道自己死后的路。这个被尼采一直激励着的人最后还是含恨离开了人世。伟人又能怎么样?都是匆匆一世。我想起我的爷爷,那个生活在人世间最低层的普通农民,没有任何惊人之举,却也没有多少迷茫和愤怒。他生活得何其宁静,何其快乐!人生并不在于你能干多大的事,而是要生活得快乐些,生活得更本质些。从这个意义上讲,似乎我爷爷要比鲁迅生活得更为真实而快乐了。再往远一些看,在苍茫的历史长河里,人类的伟大比起造物者来说,又是何等地渺小而平凡!平凡本是人生的常态。能安于平凡者必当快乐。有一天,我在那里转的时候,看见一个姑娘领着一大群大小不等的小孩要进来看鲁迅的雕像,可是她没有钱给孩子们买票,便苦苦地央求着管理员,可管理员说什么也不愿意。我走了过去,给她和她的孩子们买了门票。她感激地看着我,一声又一声地说着“谢谢”。我听她的口音,像是从山区来的。那些孩子,一个个看上去脸黑黑的,脖子也黑黑的,衣服脏极了,像一群讨饭的孩子,最可笑的是,他们的脖子里一个个还围着已经很脏了的红领巾。十几个孩子都惊奇地看着我。一个孩子问那个姑娘:“郑老师,他是你亲戚吗?”那个姓郑的姑娘脸红了,说:“不是,我不认识他。他是一位好心的叔叔。”她们进到了公园,却又不知道往哪里去。我便走了过去,对那位姑娘说:“郑老师,我带你们去。”她惊呆了,两只眼睛睁得大大地,用极浓的方言问我:“你怎么知道我姓郑?”“刚才不是有个小孩叫你郑老师吗?”我说。她羞涩地笑了。我在前面走着,她在后面跟着。在我们的身后,十几个孩子叽叽喳喳地嚷着。姓郑的姑娘不好意思了,大声地让他们小声点。我问她:“你是从哪里来的?”“我们是从山区来的。”她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家乡。“这些是你的学生?”我问她。“是啊。”她说。“是几年级的?”我看着身后那些年龄不等的学生。“几年级都有。”她说。“怎么会几年级都有呢?”我问她。“全校就这些孩子,只有我一个老师,我们那里又穷,请不起老师,来了十个老师,十个老师都走了,我是第十一个。我们那里的人都不重视教育,大部分人都不想让孩子上学。”她说。“你带他们玩来了?”我好奇而又敬佩地问她。“我们哪能来玩呢。我是带他们来开开眼界的,这是我第二次带他们来。第一次只有五个学生,他们回去后就好好学习了,想着有一天能跳出那里。在他们的鼓动下,很多孩子主动来上学了。我们来的时候没有路费,一路挡的是大卡车,所以到这里来以后,他们看上去很脏很脏,都以为我们是讨饭的。”她极不好意思地为自己辩护着。“家长们没给你凑些路费?”我问。“哪有路费可凑啊!我们那里很穷,每个学生来的时候只带了五块钱,吃了几顿饭就没钱了。幸好我自己有一些,就只管他们吃饭了,哪还有钱买什么门票?”她说。“家长们愿意把孩子交给你?”我好奇地问她。“当然不愿意。我说了整整半年才把他们带出来的。唉,要说我们那地方吧,实际上也非常好,到处都是森林,可就是在山区,交通不发达,人的观念落后,不与外界来往,所以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她说。“到处都是森林?就是说,你们那儿很美了?”我笑着问她。“是啊,我们那儿美极了。没有一点点污染,到处都是清泉绿水,奇花异草……”她说起自己的家乡时可骄傲了。我们一路聊着,一路走着。我给她和孩子们一一地讲解着。一个小姑娘一直看着我,我冲她笑了笑。她一看我对她笑,马上笑得不得了,和旁边的孩子们一下子笑开了。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就笑着问她怎么了。她不说话。另一个孩子说:“她说你像电影里的人一样漂亮。”我一下子笑得前仰后合。郑老师一听也笑得不得了,对孩子们说:“男的不是漂亮,应该是长得帅。”大家都笑了。中午的时候,我带他们去了一家排档店里吃饭。郑老师看着菜谱对我说,太贵了。我笑了笑说,不贵,我请你们吃,你们就别管了。我看见他们狼吞虎咽的样子,自己也吃得多了些。吃完饭后,我把身上剩下的两百多元钱都给了她。她死活都不要,我就说:“这些钱你再带孩子们转转其他的地方,若是不够了,你就给我打电话。”我把手机号和家里的电话都给了她。她问我的姓名,我说:“你就叫我小胡好了。”这一天我回家很快乐。我暂时地忘了欧阳。这件事也使我突然想彻底地忘掉欧阳了。人生太不容易了。我和那些孩子相比,简直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但谁更快乐谁更幸福?谁知道呢。父亲接到中国作协的通知,说是中国作协在某个企业的赞助下,要组团到西北去旅游,可以带家属。父亲想到了我,便答应了。九月初,天气刚刚凉下来时,我们出发了。妈妈因为要上班不能去。先是坐飞机到兰州,然后又坐火车去了敦煌。我终于看到了在小说中描写的八百里戈壁。真是风沙茫茫。我在那里看见了雄鹰,在辽阔的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雄鹰。它们飞得特别高,像一个黑点。忽然间,它们会冲下来,在我们的头顶上迅速地一闪,仿佛黑色的闪电,刹那间不见了。回过头来赶紧找,发现它已经又天空的一个黑点。我还在中午两点钟的汽车上,看见海市蜃楼。远远地看上去,在干噪枯热的戈壁滩上,突然出现一大片一大片碧波荡漾的海子,可到了跟前,它却是一模一样的戈壁。在一片被烈火烧烤的沙山之中,有一片绿色,在那片绿色中,有一片心灵的森林,那就是千佛洞。一个讲解员给我们讲得特别认真,她把佛的故事一个个讲给我们听。我的心里一动一动地。佛所思考的问题,其它也是我所思考的问题。佛所能舍弃的,我也愿意,只可惜,我没有他宏大的愿望与悲悯,也没有他的牺牲精神,所以我只能成为一个凡人,一个浪荡子。佛与浪荡子只不过一墙一隔。从敦煌出发,我们直接去了新疆。九月初的南疆真是太美了。大自然将我的胸怀彻底地打开了。我心中的痛苦随风而逝。生命应该像这自然。我在那里常常想起玉涵,但我已经没有伤感。也许她现在生活得很幸福,但愿如此!回来的时候,又到了兰州。有人带我们去了一趟夏河拉卜楞寺和甘南草原。在那里,我又一次接受了佛的开悟。而在甘南草原上,和崇山峻岭间,我又一次看见巨大的鹰将天空划破。那才是真正的鹰!世界太广大了,而精神世界更为广大。二十天以后,我们回到了家里。在下了飞机,坐着汽车刚刚进入我们所住的城市时,我突然间像是被一种力量扭曲了。我的心里痛苦极了。看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和川流不息的汽车,我闭上了眼睛。一种痛苦自心底里深沉地浮起。我已经不喜欢城市了。大自然是最好的医生,我内心的伤痛已经在她广大而宽厚的内心感化下好了许多。过了几天,我就去上班了。我又跟着几个记者到处跑。我仍然无事可做,他们带着我去是因为我是台长的人。他们对我非常好。在拿红包的时候,他们一定也要给我要一个。到处都是吹嘘者和被吹嘘者,人人都喜欢虚荣。在这种时候,我总是想起佛的故事。佛说,人世间有至善,而至善就在我们的内心。可我的内心一片痛苦。在这个城市里,很多事物都能揭开我内心的伤疤。我分不清那痛苦与伤疤,孰善孰恶。每天在这个浮华的城市里穿行,在那些利欲间往来,我看见一切都变成虚无。文明是幻象,生命是幻象。哪是真实呢?佛说,生命有轮回,宇宙有轮回。可我无法相信,我的内心只有虚无的物质世界,无所谓善,也无所谓恶。所以我痛苦。我痛苦是因为我无法确信人世间的任何事物。一切都变成了废墟,到处都是“断垣残壁”,到处都是“阿伽门农之死”,到处都是**的“浓烟烈焰”,到处都是艾略特的“荒原”,似乎根本就没有彼岸世界。佛啊,请挥动您风流的衣袖,将那天国之门稍稍开启一点吧!请给我些微的启悟吧!请把我从深渊里拉一把吧!天空中下着雨。那是我的泪。非悔恨之泪,而是为我无法相信任何知识的痛苦之泪。那痛苦,非为个人,非为一己;那痛苦,来无踪,去无影,却又似乎时时缭绕在心头;那痛苦,是对人类过往的一切历史与知识的彻底怀疑,因而所有的知识在我看来,都是不可靠的。那痛苦,是要寻找人类原初的命名,是要唤回被人类遗弃的诸神,是对正在失去的大自然的眷恋和对技术主义者的仇恨。那痛苦,又是对这一切的深深的怀疑。怀疑,是人类最大的敌人,却又似乎是人类最好的朋友。怀疑使我丧失一切,连那最起码的常识都无法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