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忧伤的,因为你来的最早(2)
1617房间,果然可以看见中山陵。远远的,钟山陵、紫金山天文台,沐浴着夕阳的余晖,非常明亮地静霭在窗户的外面,紫金山此时是红绿乡间的,许多人只是知道北京香山的红叶,哪里知道紫金山的红叶,在深秋的时候也是很美的呢。裴紫的年龄比我想象的要大,大概30出头,头发盘在头顶上,连衣裙开胸很低,露出颈脖和锁骨,脖子上戴着项链,看得出来,那件项链出身名贵,款式和做工都非常精致。她的肩膀和胸非常夺目,纯净的雪白,精致高贵,有大理石般的质感,那温润的线条美,让人产生抚摸的冲动。只是,她的面容有些倦怠,我说的是倦怠不是憔悴,憔悴的人是让生活压垮的,生活的劳累让她疲倦和绝望,而倦怠不一样,是那种万物皆备无所期求的困惑让她对世界失去了兴趣。“选在这里见面,你不会把我想成坏女人吧。”裴紫说。“没有。老实说,你很漂亮,你想做坏女人很容易,不必这样。”我由衷地说。“漂亮?你是不是对所有女人都这么说?”“不是。你的肩膀和锁骨很美,我喜欢你的肩膀和锁骨。”她“啊!”了一声,本能地抬手捂住肩膀。看得出来,她是个羞涩的女人,也许还很拘泥和敏感,但是,她的神态触动了我,这种触动和她的长相是相称的,她的美是那种能触动你心中最敏感部分的美。“你还是把手放下来,不然,你的肩膀会很难受,它不会喜欢别人捂着它。”“它是我的,我是自己捂着它!”她不接受我的建议。我过去,抓住她的手臂。我说:“你闭上眼睛,然后慢慢地把手拿开。”她真的把眼睛闭上了。出乎我的意料,当我拿开她的手,抱住她,她几乎没有躲闪,只是轻轻地“啊!”了一声,眼睛也没有睁开。当你独自面对一个人,你能闭上眼睛,这说明什么呢?你信任他。你能闭着眼睛接受他的凝视。长久的、缓慢的、温暖的凝视,你睁开了内在的眼睛,你看到了对方的内心,看到了对方那同样睁开着的内在的眼睛中流露出来的让你内心潮湿的东西。我常常会被闭上眼睛的女人感动,闭上眼睛的女人像咒语,使我晕眩和迷醉,我是迷恋女人还是迷恋她们闭上的眼睛呢?那种渐渐进入的、湿润的、张开的感觉。那种轻轻地把握着对方的感觉。那种逐渐地开放又收紧的感觉。那种若有若无的抚擦的感觉。在心型的爱中,在萧蔽的青涩中有一种未果的焦虑。好像只是偶遇,好像就要永远地定格在这青涩的粉黛年华。好像你的身体从未经历过以前的混乱和尝试,即使是她的秋天似的憔悴和无力也是少年般的,即使你闭上眼睛,即使你闭着的眼睫上写着疲倦,你也被看成是尖锐的,你有一种温柔的尖锐。一滴,两滴,泪水从她脸上滑下来,滴在窗台上,尽管是在深深的夜里,但我依然看见那些泪水,也能听见那些泪水。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之后,一个女人,她在窗台上独自流泪,这意味着什么呢?我听见泰雷加的《泪》在空气中像黑色的幕布一样张开,我听见窗外的夜色里所有南方的麦穗都倒在了地上,它们在黑色的夜里无风而卧,像是被黑夜暗暗征服。**之后,我会对女人产生通感,女人的痛苦和快乐仿佛会通过**深深地写进我的心脏,把我压迫得喘不过气,这也是30年来我情人很少的原因--一个人的心脏怎能容得下两个人的痛苦和快乐?这是个问题。我爬起来,看见裴紫一个人坐在窗台上,对着窗外吸烟。果然,她在流泪。“下午,我就坐在这里,看你的车开出了中山门。”裴紫说。此时,窗外夜色正浓,紫金山在远处静静地卧着,留下半天黑影。“你一定奇怪,我坐在这儿,怎么看得见你,那么远,在中山门外。”裴紫自顾说,“爱人死后,我学会了用心看人、看事,而不仅仅是用眼睛。所以,我能看见你。看见你在犹豫,到底来还是不来,可是,你不知道车子在向城外滑,如果我不喊住你,上了高架,你就退不回了。”“你爱人?不在了?”我很惊讶。裴紫很年轻,脸上并没有那种经历过大沉痛、大悲哀的人常有的忧戚,只是稍稍的倦怠,在她的倦怠中竟然隐藏着如此严重的事,出乎想象。“车祸,两个星期之前。那天夜里,我胃绞痛,他开车送我去医院,超车的时候我们被前面的集装箱车挤下了公路。”裴紫摁掉手里的烟头,又点上一支,“为了救我,他故意让左侧车头撞在河边的防洪墙上。”“对不起!我不该提起这样的事儿。”我从裴紫的烟盒里拿过一支烟,点上。我没有烟瘾,只是想陪着裴紫坐一会儿。“他去后,我天天做恶梦,只要一躺下,眼前就会出现他血肉模糊的身影。我不敢让自己睡着,只能时刻醒着。”裴紫抽泣起来。我看到我面前的这个人,她正被痛苦深深地折磨着。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从来没有在这种情形下安慰过一个人,我只能看着裴紫难受。人类在本质上是非常虚弱的,他们只能看着自己的同类受难,却不能施以援手。就象当初,我的大哥,他病床上,瘦得很小很小,瘦得像个婴儿,我就要认不得他了,他的皮肤是蜡黄的,像沾了黄药水的纱布一样透明的蜡黄,透过那蜡黄的皮肤,我能看到里面让人望而生畏的骨头和苦楚的命,这命来自哪里,又要去哪里呢?谁能改变这命的行程?我把手放在裴紫的手上,希望这样能让裴紫好受些,裴紫的手冰冷,也许裴紫的心此刻更冷吧。可是,裴紫抽回了她的手:“今天是我和他结婚纪念日。”裴紫擦了眼泪,“三年前的今天,我们也住这个酒店,早晨醒来的时候太阳光能晒到床上。”我给裴紫倒了杯水,心境莫名地黯淡下来。“也许,我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我说,“打搅你了吧?”“我也不知道这样对不对。”裴紫说,“知道我为什么要定这个房间吗?‘1617’,我想问自己:要欢乐还是要凄凉。‘16’(要乐)还是‘17’(要凄)呢?”“那么,你觉得这样能解脱吗?”“刚才你抱着我的时候,有一阵我竟然睡着了。这是我半个月来第一次睡着。”裴紫双手紧紧地抱住了自己双肩,她激烈地颤抖着,泪水又一次打湿了脸颊,“我不希望他担心我,我希望他在天上能看见我,看见我能睡着,一个人能活下去。“一定是这样的吧。如果他有在天之灵,他一定希望你能解脱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