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第十一章(2)

小青说你以为你容易,你更不容易。买子说的是普通话,这给小青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兴致。早在县里上学时就有这种感觉,普通话像一件漂亮的外衣,能够无形中给人带来一种档次。买子的普通话刺激了小青的说话欲,小青说你可是出尽了风头。买子说,那多亏了你爸,还有翁老师。小青噗哧一声笑了,假话,你这种人不会感谢别人。买子说,我是什么人?小青说,自以为是,苦大仇深。买子说,越苦大仇深越能记住别人的好处。小青说,那是记给别人看的,其实心底里觉得全世界都欠你的。买子愣住,好像在说你这女孩目光真毒。你是怎么知道的?小青说,从我爸那里,他就是那种人。买子不说话,一边想这女孩挺有意思,一边去寻走岔了道的话题,停一会儿,买子说,翁老师是哪一种人?小青瞅一眼买子,不假思索,和你恰恰相反,出身优越,却偏觉得自己欠所有人。你了解她?买子问得很投入。小青说,当然,她是我嫂子。买子陷入沉思,黑脸上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小青见买子在嫂子身上停下话题,似有所悟,说你也恋过我嫂子?买子摇摇头,脸上的红晕渗得更透。他站起来,往外走着,说林小青,谢谢你对我的评价,从来没有人这么评价我,你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子。小青抖抖肩膀,拿出一副娇嗔的样子,那还用说!买子走后,小青的烦闷和空洞里有了一丝恬淡的情味。这种对话小青在歇马山庄很少有过,它好像与乡村土地不很谐调,有着金属样的光泽,使小青有机会在寂寞中领略一分刺激。后来小青知道,买子找自己的整个一席对话都是为了她的嫂子;后来小青知道,就是在孤寂中的一席对话,使她后来走入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像一粒种子浸进温热的池塘,**在市里经历了人流、车流滚热的气流的浸泡,经历了一家又一家医院的一个又一个名师名医的探询的目光的浸泡,**在打游击一样的四处游动中,原来在城里念书曾经有过的优越感消失殆尽。那个羞于诉说的病需要一遍又一遍复诉,大夫那每每欲言又止的神态需要一次又一次回味,从中推理对病是轻是重的判断。**在异常懊恼、颓丧的情绪中加增着各种中药药方的剂量。走一家医院一个药方,每一个药方要开七付到十付药量,他在农业局上班的同学的帮助下走了最后一家医院,拿了最后一种药物,在秋林招待所门口,国军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老乡——虎爪子。当时**正拖着疲惫的双脚爬上招待所台阶,只听身后一声粗砺的喊声,**回头,见虎爪子在一辆货车上坐着冲他招手。**转回身子,将提在手里的药塞进背兜,朝前动步。你干什么?虎爪子跳下车,抹着脸上的汗,说押货。**心下狐疑,是谁这么胆大,敢让虎爪子押货。**说,给谁押?虎爪子没有直接回答,走到驾驶室旁叫道,老牛,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歇马镇种子站的林**,我哥们儿。老牛爱搭不理斜睨一下,似笑非笑。虎爪子见没有唤出对方热情,又补充一句,他爹是工头、大款。老牛从摇下的车门里伸出手来,**也伸出手去。两手相握时,虎爪子说**,老牛是咱县里有名的人物,养着一个车队。**完全不知该作如何表示,平素在村里在镇口,与虎爪子见面互为路人,谁知道换了地点,就亲切得像是哥们儿。握完手**知趣地退出来,虎爪子跟着说,操,就不能给咱哥们儿壮壮腰,吹咱几句。**说,你做了黑保?虎爪子不置可否。虎爪子望望对面车塞得满满的,见一时走不了,就从头讲起他的来路。一个月以前,在买子家喝完酒后,虎爪子用心想了一下自己的后路。几年来,他从没觉得金水买子比自己强多少,金水和自己一样,一下学来就一摇三晃不务正业,买子整天黑不溜秋窑里集上转,虽挣了点钱却像个野人似的毛毛糙糙。在心底他从来都没瞧起他们,可是一顿烧酒照出两个臭小子的野心,虎爪子竟然受到很大刺激,他们都可以有野心我怎么就不可以有?于是便在不久之后的一个日子,打点行装离开家门来到县城。他不知道他能干什么,他就这么轻而易举来到县城。然而,想不到他会遇到另外一桩事情,是这桩事情划定了他的离家之后的生活道路。汽车站刚刚下车,他不小心踩了一个刀鞘脸人的脚遭到泼骂,虎爪子和颜悦色地走到跟前,手在刀鞘脸的肩上轻轻一动,那小子就空翻倒地。虎爪子闪出虎牙笑了一下看都没看,扬长而去。谁知刚走不远,刀鞘脸追上前来,迭声叫着大哥大哥交下吧。虎爪子虽然多年来无恶不作,却不懂这黑道上的话是何用意,愣怔地站住。刀鞘脸说,我是个体户老牛的黑保,我看你人高马大,刚才是故意试你的拳脚,老牛让我请回一个保镖,一个月两万元。虎爪子问这么多?刀鞘脸说是黑保,有风险。虎爪子长这么大什么都怕,就是不怕风险,二话没说就跟到老牛跟前画了押。几天前,老牛抢了县城一公家运输车队运输蛤蜊的活,公家车队不服,每天在半路设障,虎爪子和这位刀鞘脸的任务是保证货物安全运到。虎爪子说,操,不出来永远不知道,黑道比白道还义气。因为几次仗都打得非常漂亮,老牛天天啤酒鱼肉供他,且当场就甩近千元的辛苦费。可是有一天刚刚离开县城,虎爪子在后斗上看到在路旁赶集的舅舅,手指突然发痒,脱下衣服兜一包蛤蜊扔下去,被老牛发现,三天没有请他吃肉喝酒。**听完没有言声,慢慢移动脚步向车前走去,走到车门口,**从腰里掏出一包烟,甩进两颗给司机和老牛,说朋友,我这老乡是地道人,放心用就是啦。老牛将烟点上火,深吸两口,吐出一缕烟雾,缓慢地点了一下头。这时,**决定撤退,**转向虎爪子,说可要保住性命。虎爪子猛虎一样的身板挺出一个“半”字形,伸出簸箕一样的爪子握住**,重重地说,谢谢。**的细手被虎爪子强有力地握住时,感到自己体下的那个半年来被当成了主题的东西萎缩了一下。不知为什么,告别虎爪子,**在这个一向没拿正眼瞧瞧的人面前生出了隐隐的悲哀。这悲哀情绪一直笼罩着**回到歇马山庄。离家一周的**背着一旅行袋中草药走进家门时,一家人争先恐后向他表示欢喜。母亲一边锅上锅下忙着,一边说,什么会开这么长时间?天天望,都快把人急死了。平素在家很少说话的小青,嗷一声跑出,夺过**背包说,怎么像个偷地雷的?月月压一盆水端到院里石台上,让国军洗脸。其实**刚一走进门口,月月就发现他瘦了一圈,腰围明显变细,下颏由方变尖,长满胡茬。月月什么也没说,月月没说一方面为了瞒过婆母,**的病她一直蒙在鼓里;一方面为了掩饰心中的凄苦,她有感觉,一旦由自己说出**的消瘦,她会流出眼泪。然而为了掩饰更深的、说不清楚的惧怕,月月沉默不久,就开始说**,说你准是不舍花钱吃饭就瘦成这样,看裤带都松了。月月眼里真的有泪。月月说完话就去帮**搓背,全不顾公公、婆母、小青和火花的眼目。月月在看到火花那双小眼睛时,手上的动作更柔更欢,手在盆与背之间舞动,溅得满院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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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入围作品】:孙惠芬《歇马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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