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3)
林治帮一个人在屋里看电视,他已从一家人厨房里的忙乱中感受到儿子的回来,但他一直没动。退下位来,在村人面前的确掉了村干部的威风、威严,在家里边做父亲的长辈人的威严永不能失却。**洗完身子,走进屋来,说爸,我回来了。算是礼节性的报到。林治帮没有言声。见父亲无话,**站一会儿返身要走,林治帮开口说话,月月对你到底怎么样?**一激灵,心底翻了个劲儿,以为父亲知道自己有病,他支吾说,挺好呵。你瘦了。**不吱声,林治帮说,你爸退下来,她可不能借由对你使威风,咱林家人没根底可不能受欺。**终于明白父亲的意思,说月月不是那种人就转身离屋。因为一周的奔波愈加平添了颓丧的心绪,也因为父亲那句对儿子倍加关心的忠告,**心情一直不畅,月月几次再三用手抚弄他的身体都被他轻轻推下。**不想和月月亲密是不愿把心情搞得更糟,而月月却以为丈夫对她的变化有所察觉。直到被她再三抚弄**没了睡意,讲起在城里几天的境遇,以至于跟虎爪子的相遇,月月才心安地闭上眼睛。在**讲到替虎爪子讲好话时,月月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句,我爱你**。月月说完这话仿佛爬过一座高山,浑身一阵冒汗。暑热仿佛乡级公路上刚刚浇淋的柏油,稠厚而黏腻地滋养着歇马山庄山野,时光走在酷暑盛夏,仿佛是一渠清水流进沟谷深潭,再也不肯向前流动。在歇马山庄,只要到了夏季,女人们便统统变得放松、闲散。地里的活路透了亮,上学的孩子放了假不再催逼做饭的时间,日里除了一日三餐无须太多的投入,一个活脱脱的人都可坐进水库下游的河套里。这时节女人们袒露着肚皮和丰乳的同时,也毫无保留地袒露出各不相同的心事。时光的滞浊,日子的单调,虽然摊派给每一个庄户女人是一样的,可因为每家每户境遇不同,每个人的心事也就千差万别。女人们在河套里,只要脱了衣服,就无法不脱掉曾是暗藏着的、怕别人知道的所有心事,什么男人不顾家,儿子学习稀熊;什么婆家没有一个好亲戚,什么娘家的弟媳跟了野男人……上河口林治亮女人平时最怕见到温胜利女人,这个从不多言多语的女人备受男人娇惯,温胜利从不让她下地干粗活,治亮女人一见她就像一个脸上长着疥疮的怪物走进一方镜子,抬手动脚都浑身的不自在。然而,这时节她看到温胜利女人却要脱光了大义凛然走到河套里,毫不掩饰地说,大妹子我真眼气你那命。温胜利女人眯着眼笑,说这有什么眼气,我倒眼气你,娘家没有破烂事来缠你,你不知道,俺姐十二岁瘫了,现在五十二岁,兄弟媳妇侍候不耐烦,就冲我撒气,我回一次娘家就惹一肚子气。胜利女人有个瘫姐姐,治亮女人早已知道,只是日常眼气人家男人护女人,便记不起那身后的烦恼。治亮女人就说,也是的,总是个心事,不过这心事终究是娘家的,隔得远,十天八天回一次,也还有十天八天好时候,哪像我天天炕上一把,地下一把,眼看着男人负不起责任活气死人。下河口厚运成女人,因为男人当队长被虎爪子占了,平素很少往女人堆里凑,女人们私下里嘁嘁喳喳,她就耳根放红,这时节却不管不顾,拥进女人堆里,女人们说为甚么不让厚运成去揍虎爪子,叫人欺了还能坐得住?厚运成女人说那么做是傻瓜,厚运成根本不是虎爪子对手,叫他打死打伤日子怎么过?说着眼圈红了。女人们便蓦地止住话语,各自往自己身上溅着水花,许久才说,也是的,叫他揍成肉饼不知咋回事儿。平素对厚运成女人的愤怒一下子就让女人心底里的话语冲成一溜水花。女人们心事的争相流出,汇成河水一样的溪流,浸泡着她们肌肤的同时,润滑着她们的心。裸露了心事就像一个小心翼翼踩着石头过河的人一不小心掉进水里,再也不用顾忌鞋子的干湿无拘无束地踏水。她们不加任何掩饰地讲自家的男人自家的日子,使几个季节以来所有心灵的负重,都被屯积的水一样的时光漂净。同是山庄女人,月月却无法像她们那样袒露自己。月月无法袒露自己并非因为她是与乡间女人不同的代课教师,而是因为心底里装下的心事就像草地里的蜥蜴,一旦袒露会吓坏所有人,会令人毛骨悚然。在婚后的第一个暑假里,月月怀着一份焦灼的思念,切肤的犯罪感,在滞浊的炎热里自相折磨,每当夜晚,**的身影、目光、后背,就会缝制一个偌大的边部锋锐的皮壳切断月月所有非分之想,每当白日,**上班,无限的光热驱走阴影,思念便沿着土街、草沟,沿着一片片庄稼爬行、飞翔。思念和犯罪感在白昼和夜晚,像投进水里的两只皮球,此起彼伏。让月月一天天消瘦,面色发黄。抵御两种东西最有效的方式是到后川给张小敏补课。张小敏是个可怜的孩子,刚上中学一年母亲得了肺病,为了给母亲治病她的父亲让她在家照顾母亲自己到外面出民工,张小敏自作主张没有退学,每天只上半天课,剩下半天在家做饭喂猪伺候母亲。月月像上班一样一天要去两次,张小敏母亲不住的呻唤会使月月一入张家家门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救同胞于水深火热的乡村教师,而不单单是山庄女人。一个略有一些凉风的午后,月月拾掇完碗筷刚刚推车走上街脖,就在治亮老叔东院的张守山家门口遇到买子。这是分手之后月月第一次见到买子,如果也像山庄女人夏天坐在河套里或树荫下,月月会有许多机会见到他的。买子同林治帮一块儿从院里走出,买子看到月月欣喜地喊翁老师。月月几乎是在听到叫声的同时看到买子,月月看到买子的一瞬浑身蓦地过电似的,而后心口慌慌突跳,眼前一阵豁亮。然而随之月月看到了公公林治帮。看见林治帮,月月突然记起吃午饭时月月给公公拿双筷子,婆母说东院张守山今个分家,不回来吃了。那时月月就没想到买子是一村之长也一定在场。突跳在月月脸上的冲动在看到公公之后,马上变成一种不自然的讪笑,就像刚刚放苞的菊花遭了严霜耷拉脑袋。月月说哦,是……分家。买子不答话而是问话,你上哪去?月月说上后川补课。于是,林治帮向西,买子月月向东,在张守山醉眼惺忪的目光中走出街屯。月月因为走在买子前边,迈步时腿像一个失灵的圆规,落点与想象有很大的落差。因为在一个人目光的包围之中,她还感到后背有种被火烧烤了的感觉。而买子却被月月穿着连衣裙的苗条身影吸住目光,买子起初很想说话,说从屯里过来好几回了都没见到你。可是当月月优雅、飘逸的身段装进他的眼仁,买子感到喉嗓喑哑,他的叙述过去的话语在马上就要跃过喉口时,被现时的激动生硬地抵了回去。自从当上村长,买子仿佛一个从浅水湾游进水库深处的鱼,整个身心被一汪厚重的水域覆没,讨论村工业、研究治理小流域、计划发展庭院经济,深游徜徉的沉实完全不似一缕孤烟在草房小院门口升腾的飘忽。月月的给予令他无比骄傲,令他做什么都有奔头。当他夜晚沉静下来,默默去打捞那个使他骄傲的形像,月月消失在夜晚里的身影就重叠了庆珠乳白色的身影,就成了买子白日走街串巷隐藏在灵魂里不被发现的追逐。月月随风飘动的裙裾在自行车的三角架间一舔一舔,为两人默契的哑言奏着无声的音乐。屯街的路伸进一排墨绿的苞米丛林间。乡路寂静无声,他们相互能够听见对方并不均匀的呼吸。到了通往买子家的岔路口,月月突然感到车子沉了下来,任她怎么推也推不动。月月没有回头寻找原因,她的身体里的战栗,让她清醒地预知即将发生的一切。自行车轻轻地离开了月月,像一只小燕子飞上了头顶。买子举着自行车,离开时脚步急促而迅速,让月月误以为一跃之间掠进了苞米地。停顿一会儿,见买子并没进苞米地,而是向东崖口家的方向挺进,月月才迈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