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第二章(2)

初春时节的山路上黄草已微微返绿,野地里间或冒出的羊**探头探脑,显出一种小心翼翼的神情。下河口在一派暖暖的春光中很快映入眼帘。月月手搭在**后背上,凹凸不平的土路使自行车一颠一颠像小兔子蹦高。月月自己有自行车的,结婚那天随陪嫁的车一同拉来,可是一早**执意载月月走,那个说不出口的病症带来的恐惧,使他一刻也不愿离开月月。月月一路一个劲儿地咯吱着**,中指一会儿伸到他的腋窝,一会儿伸到他的腰间,宽阔厚实的身躯仿佛一架五弦琴,让月月弹出喝喝嘿嘿的声响。这具膀大腰圆的躯体最初来到月月生活中她并不是十分接受。月月喜欢高个,但必须是瘦削的身材,属于宽肩细腰那一种,类似美国电影中的西部牛仔。过早发胖的男人总给月月油滑黏腻的感觉。然而那些宽肩细腰的追求者最终没一个打动月月的心。月月后来发现,她是那种不喜欢用语言和行为追求的女子,她对殷勤有一种本能的拒绝。**从不和她说话,上班下班路上相遇目光总是冷冷的,他总是撵上她后,一声不吱超过她给她一个后背,不像那些人蚊子似的嗡嗡营营在她前后左右。**的冷漠让她大大生出兴趣,使她的目光常常透过身边小伙子的缝隙盯上**的后背。**是用冷漠的方式进攻月月的,让月月反过来用尽一个女孩全部的聪慧追赶**,让他变冷漠为火热。**一路迎着风尘气喘吁吁,在月月灵动手指弹拨下,他心情变得开朗、轻松。骑到下河口河套小树林的时候,他下车陡然转身盯着月月,说都怪你弹拨,我现在就想要你。月月眯眼看着**的眼睛,一缕霞光蓦地飞上三天来日渐瘦削的面颊,说,那怎么办,这树又没长叶。**说咱就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月月狠劲向**捅去,喝喝的笑声豆腐脑似的,一颤一颤随溪水流去。当两人以婚后几天来最好的心情回到翁家老宅,一个奇异的景象使他们目瞪口呆——一只单轮车上放着老母碎花布面被褥,一个老式麻织的包袱打着蝴蝶样的扣结放在被褥上面。老母坐在门口,目光直直地盯着回门的女儿,眼里盈满泪花。三哥三嫂都不在家,只有大哥的儿子凤卜木然地坐在小车车杠上。见到老母面容苍黄,月月和**赶紧蹲下。月月喊妈。**喊妈。老母笑了,凄楚地笑笑,而后翕动嘴唇,说分家了。没事。我轮着过。老母低缓的语言在笑容中渗出,有一种石头落井的感觉。这感觉在月月心头蔓延时,三嫂秀娟从屋里走到月月面前。秀娟告诉月月,是在昨天上午,下河口队长厚运成领人在前坡量地,按一年里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登记,搞每年一次土地调整时,才使她生出与婆母分家念头的。厚运成是秀娟的表哥,月月三哥兴安不爱下地又不爱出民工,每天在家聚一伙人泡天泡地做发财梦。秀娟管不了去找表哥,要他帮忙劝劝,劝兴安出工到外边挣钱。表哥厚眼皮裹着黑黑的眼球,看一眼秀娟,说叫你当初攀高枝,你以为翁家都是好种,我那么追你你都不干,躲我像躲瘟疫。秀娟低下头去,说谁能走到前边看看,这都是命。看秀娟可怜兮兮的样子表哥动了恻隐之心,说就兴安那样子挣一个花俩,逼出去你就放心?月月结婚,地我就不收了,他能老老实实种地就不错。谁知昨天量地厚运成一口否认许诺,说三百号人六百只眼睛我可不能有偏有向。如果不是表哥答应,如果不是因为还有更多的地值得男人留在家里,秀娟准备月月婚前就提出分家,让老人轮着养活的,她要在婆母不在身边的日子里放心大胆吵嘴打仗,叫兴安知家顾业惜力做活。秀娟得知被表哥耍了的结果没吵没闹,当即找到正在屯街上悠荡的兴安,告诉他她要分家,要哥仨轮着养活老妈。虽然刚刚送走小姑子就提分家不是什么光彩事情,可秀娟已经义无反顾。讲虚荣已经让她大吃苦头,结婚十二年她从来没像别家女人样充充裕裕花钱,婆母疼她,分家故意提出和老三一起过,把月月和两个哥哥给的养老费交给她花,这种姑息迁就,使一个大壮男人从来不知过日子的难处,伸手花老人的钱已令秀娟在翁家哥嫂面前丢尽面子,她宁愿丢了孝顺儿媳的名声,也要要回自食其力的体面,这也算对老人尽了真正的孝道。可是,秀娟想不到的是,当从下街找来队长表哥,找来大哥二哥大嫂二嫂,丈夫兴安头撞南墙以死相挟,说要分家我就去死。这种靠威胁来充当孝顺儿子的方式并没引起人们的同情,分家人当机立断:老人从此以后,由三个儿子轮着抚养,每月逢一搬家,大月小月摊谁是谁,轮到谁处,谁必须主动去搬老人行李,老人的两间房子作价五千,老三抚养十年,作掉两千,其余三千三份均分,现房由老三来住,必须在一年内返给老大老二各一千块钱。耍了秀娟的队长厚运成,见到秀娟没有流露半点惭色,坐在人群中间念着契约的样子,好像正是他成全了一桩好事。月月的母亲,是一个性格温良的老辈女人,同秀娟一样,她的父母就是冲着翁古家族在辽南地区的响亮名声,从东城子远嫁过来的。与秀娟不同的是,她嫁过来时正赶上翁古家族做三代农民,日子在土地上大有起色的时候。咬紧牙关供完四儿一女读书的婆母四十几岁当上婆婆,家规家业就现出了与百姓人家不同的风范,大儿子当国兵,二儿子在沈阳读美院,三儿子在安东跑买卖,四儿子在兴城做铁路工人。四个儿媳,除了月月母亲是山里地主的女儿没有文化,其它三个全部读过国高。月月母亲嫁给经商的父亲,便全权承担了翁家大家族的日子,养活老人,供奉在外面工作的兄弟媳妇回乡下的衣食住行。多少年伺候公婆,月月母亲是辽南乡下极有名望的好媳妇,她贤惠的名望是跟婆母当家立业强女人的名望比翼双飞的。并且在婆母的引领下,省吃俭用供四个孩子读完高中。然而,极少有人知道她的忍耐她的包容她的付出。看上去她是那样娇小懦弱,但关键时是那样坚强无比。她的坚强同婆母不同,不是血气上的冲动语气上的尖锐,而是打进骨头揉进肉的那种冷静。那年月月父亲因倒大布被土匪绑架,屯里人传过话来说要零割活埋,号称强女人的婆母在冈梁上手抓泥土大哭不止,好像她的儿子已经埋在地下,月月母亲却把孩子牵到山坡,撸一筐槐花,回家蹲在灶坑蒸槐花窝头儿。文革期间月月父亲被定为投机倒把分子回乡种地,一有雷雨就坐在炕上大叫,完了,你听这雨,完了,庄稼完了。月月和哥哥们听到父亲大叫,用被蒙头以为真要大祸临头,她却无声无息若无其事,但如果是晚上,与母亲一个被窝的月月会发现她的身上洗了澡一样汗水淋淋——谁不晓得庄稼对庄稼人日子的重要。多年之后,月月懂得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女人,她们从不把怕和疼表现出来,她们的坦然是做为母亲大怕大疼之后的责任的外化。而这个从不流泪,对日子从不气馁的乡下女人,面对让儿女来为自己负责,却无声地流出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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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入围作品】:孙惠芬《歇马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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