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第二章(3)

其实自从月月父亲去世,自从儿子分家那天定出养老费,不管她还能做多少活路,都证实了她已是被儿女负担着的。然而,只要没有离开睡了五十多年的大炕,她都还觉得自个有根基,有力量。在那并不明亮的屋子里,有挂在墙上五十年不坏的俄式挂钟,日伪时期丈夫买回家来的铜制梳妆台,景德镇陶砖镶嵌的迎面柜,檀色枣木立柜、太师椅,还有说不清楚哪个朝代留下来的花瓶。有它们在,她就觉得身后有一大群人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她,伴着她。面对三个儿子和分家人、队长,月月母亲说:想叫俺活下去,俺这屋就别动,兴安秀娟谁嫌碍事,就吱个声,把俺和它们一块儿埋掉。老人混浊的泪水在月月白皙的掌心上滚动,月月母亲说,妈就是要等你回来再走,妈怕你扑了个空心里难受。说到这里,老人又鼓了鼓腮帮希望鼓出一丝笑来,好久,笑终于和泪花一起淌了出来,老人说,不难受,都是儿子家,其实一样的,走,咱上你嫂子家吃饭。说着老人一手撑地用力站了起来。走哇凤卜,走。脸上的笑淌得更欢。月月没有当即返身,她起身时走进住过二十八年的老屋。枣木立柜老式挂钟桌椅花瓶,张扬着一种强烈的陈旧的气息把她包围,这气息与上河口林家的新婚居室很不相同,然而它和新婚居室一样叫她感到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月月母亲那代,媳妇永远是受命于婆母之下,在月月嫂子这代,媳妇则永远是婆母的权威,因为时代给乡村生存结构带来变化。上学的时候,月月用少吃饭少说话多干活这种一般女孩少有的懂事,找寻着在这个家庭中的位置,上班之后,她用交给嫂子乡下女孩所没有的丰厚的工资,维系着她和母亲寄生哥嫂家中的踏实。父亲去世以后,这个房间的物件无论多么沉重,她都时时感到她与母亲分量的飘浮。在辽南乡下,只要婆母把操持生活的权力交给媳妇,做小姑子的,就不再拥有主人的感觉。为了让母亲永远感受自己的分量,她几乎付出了几年来做代课教师工资的全部,外加对嫂子姐姐似的体贴关照,对日子主人似的操心……却不想结了婚,嫂子就不再相信自己。月月看着三嫂,脸上没有丝毫抱怨的意思,她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放进三嫂掌心,说春天买化肥用吧,三哥那样,我知道你的难处。三嫂一边推脱一边挂不住眼泪。母亲、侄子、**、月月一行四人推着一辆三轮车来到长街拐弯处大嫂家的时候,大嫂正在一只偌大的菜板上切着酸菜,腐烂的酸菜水弥漫着刺鼻的酸臭气息。月月刚入门口就喊了一声嫂子,我们来了,故意用略显随便的话语打破母亲在她回门这天改换门庭的尴尬。几年以前,妯娌分家的时候,大哥大嫂曾以长子身份要过母亲。母亲却用大嫂家孩子多为由,执意跟了三哥,当时谁都晓得母亲心中的小九九,是想替小儿子分担生活困难,如今年岁大了,干不动活了,月月结了婚无人往家送钱了,才想起三个儿子轮着养……走进大嫂院子最初一瞬,敏感的月月就像小时候弄坏了黑板怕见老师一样紧张,她实在不愿一生忍耐付出的母亲在年老之际自尊心受到半点挫伤。还好,大嫂是个无论心底想什么,面子上都会叫人过得去的女人,她一边喊,正安,妈来了,一边逗着月月和**,说大嫂正给你们包回门饺子呢。大哥马上要出民工,正在屋里收拾瓦工器具。月月把婚礼选在初春就是为了哥哥们能够在家,却想不到出发的日子这么快就来到。月月掏出一百块钱,差只比自己小五岁的侄子凤卜上集买肉买菜。因为大哥加入歇马山庄汹涌的民工潮,给家庭带来了一年收入几十张嘎嘎新大票的希望。大嫂的情绪同三嫂大不一样,那长年在山地干活晒成栗色的脸皮,在灶坑的蒸气里随便一抖,都能见出恍如少女正值初恋似的甜蜜。大嫂的欢欣由大哥开始,借了大哥出走这个主题,却发挥在婆母的到来和小姑子回门的内容上,使她女主人的姿态体面而又有光彩。然而,正在一家人因为女主人的营造而沉浸在过年一样欢快的气氛中时,墙头上飞来了一个尖刀划破玻璃似的声音。这声音快捷,且又一波三折地在翁正安家院里着落,将月月刚刚有点好转的心情打翻在地,它全面而详尽地描述着村书记林治帮家大喜之日如何遭到黑眼风,墙头拣来的女孩如何夜闯姑嫂石篷,它干脆就断定这个有权有势的林治帮好日子已经到头,那个火花就是山神庙里派下来给林家送灾送难的怪物。墙头那边的讲者本是冲着大嫂一人,墙头这边却有大嫂之外的好多双耳朵。月月的心情一下子就由母亲的遭遇回到自己的遭遇上,使她一整晌午和下午,胸口都塞了乱麻一样憋闷难受。大哥闻声先是将老婆臭嚼烂骂一顿,说熊老娘们舌尖比马鞭还长,而后瞅机会把**叫到一边,正颜厉色地说,治帮叔弄到这般好光景也就可以了,我看那主任不易再当,天下民众哪个不恨官,你治帮叔再公平,也有不周正的时候,你就是周正了,也有人看中那位子,说你坏话……大哥说你回去转告你爸,就说我说的,退下来过两年安闲日子。**殷殷点头,说谁愿意他干?他愣是贪恋吆五喝六一呼百应,还张罗着搞什么村办企业。一双新婚夫妇从下河口返回上河口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可怕的谣言,使月月想从母亲和嫂子那里讨问治疗男人阳痿偏方的念头彻底消失,她决心将自己的遭遇守口如瓶,不在任何人跟前流露半句。如果有人知道事情真相,说不定自己也会被说成灾星四下流传。然而临近门口,治亮老婶心直口快的一席话,叫他们又在心底铸定了另外一番打算。林治亮女人是村里有名的万事通,谁家男人外面有手儿,谁家儿子在学校偷看女生厕所,以至谁家牲###配时叫了几声她无所不知。她的通晓世事不是纪实,而是通过自己脑袋加工和创作了之后的故事,如果听人讲某某男人赶集拉着某某女人,这个男人在她那里,就一定是在后山小树林里扒了女人裤子干了坏事。她通晓和创作的故事全跟裤带下有关,却永远不知道自己男人裤带下有什么故事,那副乐天的态度,就像全歇马山庄所有人都在受罪,只有她大富大贵。她在门口站了一下午了,等来月月和**,眉眼低低地看着两人突然就笑个不停,笑够了上前堵住月月,说那天哪,那场大火肯定是惊了你俩,是不是正欢畅着就……咯咯咯……月月蓦地两颊飞红,**也在一旁局促不安地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她说,有什么差头可全是火花那小鬼头造的孽,你治亮叔说他亲眼看见你们新婚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她就从姑嫂石篷下来,走道火苗似的一颤一颤,你们可一定要躲着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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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入围作品】:孙惠芬《歇马山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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