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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小凤天黑时分到的汪家。沈小凤走到汪涵虚家后门时,夜色已经浓重。大吉早在后门迎候。沈小凤是许茂荣陪着来的。日里,大吉把学校里要讲的课,删减着讲了,给学生布置了作业,他就上了高镇。汪家桥离高镇不到二里地,抽支烟工夫就走到。大吉把事情的原委实实在在告诉了沈小凤,沈小凤一口应允下来。一来汪涵虚倒下与她有关,她毕竟与汪涵虚有这么一段情分,他病后,有些日子没见他了,想见见他;二来二祥和云梦虽是汪涵虚和云梦他爹爹乔德元定的箩窠亲(娃娃亲),后来毕竟请她当了媒人,她也特别喜欢云梦。她只是觉得天黑去,有些害怕。正说着,许茂荣也上了沈小凤家。许茂荣开着茧行,生意做得挺兴隆,男人一有钱,就想找快乐,不是玩钱,就是玩女人。这些年汪涵虚老了,身体又不健壮,据说,许茂荣对沈小凤也有了意思。大吉就顺水推舟,劳驾许茂荣回家时顺便陪沈小凤到他家。许茂荣满口答应,以致许茂荣的过分热情让大吉心里很不舒服,沈小凤毕竟是他爹爹的女人,他们都叫她一声沈姨。大吉嘴上还是要谢许茂荣,然后把沈小凤领进后楼下的堂屋。走进堂屋,大吉很响地咳了一声。大吉这一声咳是告诉三姆妈,沈小凤来了。其实三姆妈早就上了前屋,不过大吉还是要通报她一声。大吉在后面保着驾,把沈小凤送上楼。一上楼,大吉抢先过去通报,跟他爹说,沈姨来了。汪涵虚听说沈小凤来了,立即就挣扎着要坐起来。沈小凤抢过去扶他。老情人相见,还是别有一番情意。"你看你,怎会病成这副样子的呢?"大吉用眼睛跟沈小凤打了招呼就轻手轻脚下了楼。"都怨我,都怨我,那天我也不晓得犯了啥神经,跟朱金虎这种人赌气。"沈小凤给汪涵虚后背垫了两个枕头,让汪涵虚半躺半坐着。"还提这事做啥,人算不如天算,命该如此。你怎么来了呢?天这么黑。""你不要我来啊?""不是不要,是盼不来。日里我还想,这辈子怕是再见不着你了,没想到,你真的就来了。"汪涵虚说得挺伤感,美孚灯照出了他眼睛里闪着的泪光。沈小凤双手捧住了汪涵虚的手:"怎好说这种话呢,不要紧,你会好起来的。""小凤,这回真不行了,我心里有数,骨头里的东西都空了,浑身一点力气都没了。""你不能老这样想,要想些开心的事,人心里开心了,病就丢开了;人心里闷,病就缠着你。你这辈子,最不如意的是没有个女儿,你不是把云梦当女儿嘛,为啥不早点把她娶过来呢?她要是在你身边,你心里会开心得多。""是不是大吉去找你啦?""大吉是跟我说了这件事,我觉着他想得对。""我跟你说实话,不是我不想把云梦娶过来,我总觉得这桩婚事有些亏人家。说实话,二祥配不过人家。""啊呀,你可不能这样想,乔家那边有过这话。"沈小凤放低了嗓音,她晓得大吉在楼下,"二祥是个苦命孩子,自小就没有娘,人并不傻,只是忠厚一点。你想想,大吉这么精明,三富和四贵有他们娘护着,你不给二祥做主,还有谁替他操心?二祥和云梦这门亲要是拆散了,他这一辈子再到哪里去寻得云梦这样的老婆?"汪涵虚听沈小凤这样说,他没说话。"你再想想,如今的汪家已不是过去的汪家,时局也不稳,兵荒马乱的。前两天游击队还来端自卫队朱金虎的窝呢,幸亏他住在姘头家了。我听朱队长说,宜兴的青年军在往常州撤呢,说解放军大部队正在往长江这边开。这世界不晓得怎样变呢,你现在病成这个样,你得给二祥打算打算。"沈小凤说动了汪涵虚的心。汪涵虚长叹一声说:"这孩子是命苦,命又硬,一到这个世上就把他娘给克了,人一点不坏,老实,没有一点歪心,只是太忠厚,做事情不会思前想后,直通通的不拐弯。""我劝你别犹豫了,这个世上,你不为他操心,没有人会给他操心。你帮他成了这个家,他一辈子也就有了依靠。再说人家云梦是大家闺秀,不好亏她,你不帮他们办这桩事,谁能把事情办像样呢?""我担心的是,他们往后的日子。""二祥又不傻,云梦过了门,他准听云梦的,他待她也不会差。做夫妻,能恩恩爱爱一辈子,也就行了。""要是这么想,真还是给他们成亲的好。""你要是答应,我明日就请人看日子,看好日子,我就去乔家送日帖。""可不能亏了云梦,这喜事得好好办,高镇的乐班,有没有四抬大轿?""别四抬了,有花轿也就够了。""你找个戏班来,给村上人唱台戏。""戏就免了,兵荒马乱的,不要惹出事来,你给人家把财礼准备厚实一点就行了。""要是亏了云梦,我在地下都不得安生。""你看你,又想这种事。这两天你也好好调养调养,到时候,你一定要起来,让云梦好好给你磕几个头,这丫头吉人天相,她一娶进来,说不定你的病就好了。"沈小凤说得汪涵虚笑了。自从在张公祠倒下,他一直没笑过。沈小凤端过茶壶,捧着让汪涵虚喝了几口茶。汪涵虚侧过身子,在枕头底下摸了一阵,摸出了一把钥匙。他颤抖着手把钥匙塞给沈小凤,沈小凤不知他给她钥匙做啥,就拿两只疑问的眼睛看着汪涵虚。汪涵虚喘了一会,小声说:"小凤,把大衣橱打开。"沈小凤就走过去把大衣橱打开,她不明白他让她打开大衣橱做啥,又拿疑问的两只眼睛看着汪涵虚。"你把右边抽屉拉开。"沈小凤就把右边的抽屉拉开,还不明白他要她做啥,又拿两只疑问的眼睛看着汪涵虚。"抽屉里有一只木盒,看见了吧?"沈小凤端美孚灯过去照了照,里面是有一只木盒。"你把木盒拿过来。"沈小凤把木盒拿给了汪涵虚。汪涵虚哆嗦着两只手,把木盒的盖抽开,他先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封了口的信封,郑重地跟沈小凤说:"这事我只能托你了,等我死后,当着他们三家舅舅开这封信。"沈小凤明白里面是啥,也郑重地向他点了头。汪涵虚又从盒子里拿出几张纸,他让沈小凤把灯移近。沈小凤把灯端到他跟前。汪涵虚把那几张纸拿到灯前看。看到第三张,他把它放到了一边,把其余的纸折起来放到木盒里,他让沈小凤把木盒放回到大衣橱的抽屉里,然后把大衣橱锁好,汪涵虚仍把钥匙藏到枕头下。沈小凤不晓得这张纸是啥东西,也不明白他要她帮他把这张纸找出来做啥。汪涵虚待沈小凤做完这一切,对她小着声说,其实他的声音本来就已经很小了,他再这么一小,沈小凤就有些听不清,只好伸过头去,把耳朵靠近他。汪涵虚那神秘样,像是要告诉她一件不可告人的机密事情。"这些天,大吉和他三姆妈都在算计家里的钱和田地了,这是城里钱庄里的钱票,我在那里存着五十块大洋,一直没兑,二十块给你,三十块给二祥和云梦。这钱你不要一下子给他们,到他们实在没钱时,你一点一点给他们。我只能拜托你,家里的人我没法相信,你一定要答应我,帮我照顾他们。"汪涵虚累坏了,他额头上已经在淌虚汗。沈小凤被汪涵虚感动了,她一点不后悔交上他这么个相好。她扶汪涵虚躺下,靠着他轻轻地跟他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力关照他们的。我该走了,你就等着吧,到云梦过门的那天,我再来看你。"沈小凤从胳肢窝底下的旗袍扣缝里抽出手绢擦了眼泪,一再嘱咐后,才转身下楼。大吉立在楼梯口等沈小凤。尽管大吉脸上堆着笑,沈小凤还是看出大吉内心的不高兴。大吉当然不高兴,她在上面呆的时间太长了,开橱关橱的,不晓得做了些啥,说了些啥。他们说话的声音太小,他在楼下竖着耳朵也听不清。既然不想让他听到,准对他没有好处。沈小凤告诉大吉,她的任务已经完成,老头子同意提前给二祥办婚事。大吉客气地表示感谢。沈小凤从大吉的脸上感觉到一种不好捉摸的东西。是大吉在楼梯口偷听了她和汪涵虚的话?他晓得了汪涵虚托她关照二祥的事?大吉问了一个让沈小凤生气的问题。大吉问沈小凤是回高镇还是在村里住下。沈小凤很恼火,她也没好气地反问大吉说,住下?我能在你家住下吗?沈小凤明白他是啥意思,做先生也不好耍这种小聪明,是你自己请许茂荣陪她来的,现在又想乘机挖苦她。沈小凤看大吉愣在那里,有些不耐烦了,说:"要没人送,我自己走好了。""你别急,哪能让沈姨自己走呢!三富、四贵,送沈姨回高镇!"大吉虚张声势地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