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祥做新郎官的确切时日,是他爹告诉他的。那晚三富把他叫回家,大吉和三姆妈只告诉他,要提前把云梦娶过来。二祥听了,嘴就嘻得更大一些,想到要做新郎官,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他的高兴主要是想到了韩秋月的奶,他也有奶摸了,而且用不着像许茂荣那样偷偷摸摸提心吊胆,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摸云梦的奶。三姆妈还没把话说完,二祥就忍不住说,好,好,我早就想做新郎官了。那晚上许茂荣把二祥想亲近女人的**撩拨得差点儿把他化了。大吉又跟二祥说,让他提前娶云梦,是为了给爹冲喜。二祥有些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结婚是喜事,喜事就是喜事,怎么叫冲喜,喜能冲吗?一冲不是冲跑了吗?他的疑问一说出来,大吉和三姆妈都笑了,说他不懂,别去钻牛角尖,只管着做新郎官就行了。二祥想想也是,你们爱说冲喜就冲喜,与自己没啥关系,只要早点把云梦娶过来就行。二祥从小就知道云梦是他老婆。每年年初二、年初三,大吉和三富、四贵都轮着到三个姆妈的娘家给舅公(外公)、舅婆(外婆)、舅舅拜年,他法定年初二必须到云梦家给丈人丈母娘拜年,小时候他不愿去,为这常挨爹的训斥,甚至巴掌。大了,他能认出云梦的漂亮了,他想靠近她,她和丈人丈母娘却都不让他靠近。如今听说就要把她娶进家来,做他的老婆,就要跟他坐一条凳子吃饭,在一张床上睡觉,二祥晚上就想得睡不着觉,想得浑身发烫。这些日子,二祥看大吉和三姆妈忙得坐不定屁股,又是请人看吉日,又是划算着发喜帖,又是买布,又是算计着请哪个厨子,二祥看着他们跑出跑进,请那个叫这个的,喜气洋洋地手忙脚乱,心里甚觉好笑。二祥不明白,他娶老婆,他做新郎官,他们竟会这样的高兴,这等的忙碌,而且从来都不叫他也不用他帮着做一件事。吃过晚饭,三姆妈对二祥说,吃过夜饭,到你爹爹楼上去一趟。二祥问爹爹找他有啥事。三姆妈说,要去下聘送日帖了。二祥不懂啥叫下聘,啥叫送日帖。二祥揣着疑问一步一步上楼去,他想弄明白一些再到爹爹面前,他怕爹爹,爹爹总骂他蠢,自小到大,兄弟四个他挨爹爹打骂最多。二祥站到汪涵虚床前,汪涵虚倚着床头半躺半坐在床上。二祥叫了爹爹,却没看爹爹的脸,他勾着头,一副等待挨骂的样子。二祥习惯了,他在他爹面前总是这么一副样子。"日子看定了,三月初八是吉利的日子。三月初八,阳历是民国三十七年四月十六日,是个双吉日。"汪涵虚这几日精神好了一些,说话声音清朗了许多。"今日是几时?"二祥反问他爹爹。"今日是二月十八,我的呆子哎,过日子是要记住日子的。"二祥没答爹爹的话,他扳着手指在算,算了半天说:"还有二十天哪!""呆子哎,农历二月是小月,只有二十九天,还有十九天。"二祥就嘻开了嘴,可嘴上还是说:"还有这许多日子啊。""呆子哎,你也是要成家的人了,成家就要立业,我像你这个年纪已经帮着你公公管理田地了。不能再过伸手端碗,缩手放筷的现成日子了,我活着,没人跟你计较,我要死了,兄弟是不能养你的。"二祥抬起了头看着他爹爹,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瘦如干柴的老头,就是他那个八面威风,听到他说话自己走路脚步都不敢重的爹爹吗?他都不敢认了。听爹爹这么一说,二祥还真有些担心了:"爹爹,你真要死了吗?""谁都活不了一百岁,就是活一百岁,也还是要死的。""你要是真死了,用钱我跟谁要呢?""呆子哎,我今日叫你来,就是要跟你说这事。今后,你娶了媳妇,你就要操心过日子,你要养活自己和你老婆,要生了小孩,还要养活你的孩子。""我一点钱都没有,我怎会养活她呢,那我还是不娶她算了,要是把她饿死了,我丈人会跟我拼命的。""你要是能明白这个道理就好了。明日,你就要跟许茂荣许老板,还有你沈姨,一起到你丈人家下聘礼送日帖,本来是应该先下聘,再送日帖的,一来是咱们家现在落难,家境不好,二来是我病在床上,也没个精神来料理这事,两件事就合在一起办。聘礼,你大哥和三姆妈已经准备好了,用不着你操心,你只用给我记住,到了丈人家,不要乱说八道就行了,一切由许老板和你沈姨跟他们说。""哪我还叫不叫丈人丈母娘啊?""痴呆子,人还能不叫啊?我不是不让你说话,我是不要你乱说家里的事和钱上的事,还有礼品上的事。""家里的事和钱,我本来就不晓得。""现在我要你记住一件事。咱家里这些日子不景气,财礼钱大吉和你三姆妈只备了六十八块大洋,十八段衣料,你丈人家是富庶人家,不会跟咱计较财礼多少,可我觉着拿不出手,也对不住云梦。你去把张兆庚叫来,他手里攒着一些钱,一直想买田置地的,我瞒着大吉和你三姆妈再卖给他十亩田,财礼再加一百大洋,你呢,跟云梦说好,这一百大洋让她自己留着,放在娘家,到时候你们分了家,你和云梦好用。""爹爹,你为啥要待我们这样好?要转这么多弯,我好像记不住,你还是把钱给我,我把钱藏起来不行吗?""呆子,这不一样,别的你不要记,你就记住,这一百块大洋,是我给云梦的,让云梦先存在娘家。这记住了吗?""记住了,爹爹,我问一句话,你给云梦的钱,我能用吗?""呆子,给她就等于给你,你们是夫妻,怎不能用呢?""我再问清楚一点,这话我跟谁说呢?""跟云梦说啊!""她要是不见我,我怎么说?我几次去,他们都不让我见她。我要是见不到她,我跟老丈人说行不行?""呆子哎,要学会哄老婆,女人只要你对她真心,对她好,她就会把心掏给你。你要是真见不着她,跟你丈人说也无妨,他会明白的。帮你把云梦娶过来,我就对得起你九泉下的娘了。""我娘她能知道吗?""能知道的。呆子,趁大吉在学校,你三姆妈也不在,你现在就去把张兆庚请到我这里来,千万不要让大吉和你三姆妈晓得,你领他从后门来。"二祥去请张兆庚,张兆庚在家里编草鞋,收稻秋种时好穿。张兆庚家冬天也没鞋穿,全家老婆孩子四口人都是穿那种用熟草或者蒲草夹着鸡毛编起来的蒲鞋。张兆庚问二祥,你爹爹叫我有啥事?二祥说,我爹爹想瞒着大吉和三姆妈卖十亩地给你。张兆庚立即就放下手里的草鞋。张兆庚是长工,这辈子过的是苦熬的日子,别说油,一年之中也就过年才舍得打一瓶酱油,平常日,一年到头除了腌萝卜干、腌芥菜、腌雪里蕻和自己做的酱以外,就是清水炖白菜,清水炖萝卜,在他家里终年闻不着油腥味,一块钱恨不能掰着八瓣花。他一分一厘地省,一分一厘地攒,攒起来再托人放债,利再滚利,他愣是攒起了买房买地的钱。他早就盯住了汪涵虚村南那十亩塘田,那十亩田,土质好,田头靠村又近,去年私下里跟汪涵虚提过,汪涵虚愣眼盯住张兆庚看了半日,啥也没说,只是轻蔑地笑笑。这一日终于让他盼到了,他喜颠颠跟着二祥上了后楼。张兆庚怀揣着地契,心里像装进了一片天地一样亮堂开阔。他乐不可支地领着二祥下楼,他要领二祥一起到高镇找中人交割作证,把钱交给二祥。二人下得楼来,仍从后门出去,不料让大吉撞个正着。也是巧了,大吉平常从学校回家,总是走前门的。今日下学,不知怎么有闲心到村后田间走了一遭,顺便到家里的鱼塘看看,跟看鱼塘的老伯说,三月初八办喜筵,自家的鱼能不能起。老伯说,鱼是可以起,只是稍嫌小一些。大吉说,小一些就小一些,家里钱挺紧,办事要用钱的地方太多,能省则省。看完鱼塘大吉就径直回家,推开后门就与二祥、张兆庚撞了个正着。大吉问张兆庚怎会有闲空上他家,难得上门怎么好走后门不走前门,说二祥怎么这样不懂规矩。张兆庚一点没想到会碰着大吉,人本来就老实,也不会现编现说,一下就尴尬在那里。大吉一看这光景,心里就猜到了八分。张兆庚想买他家的祖传塘田,大吉也知道,去年他爹爹当笑话一样说给他听的。大吉看张兆庚这副模样,转身问二祥。二祥更是个直筒子,他更不会撒谎编话,二祥就说,爹爹请他来商量事了,爹爹说这事不想让你和三姆妈晓得,所以就走的后门。大吉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二祥不敢正眼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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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入围作品】:黄国荣《乡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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