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利亚的报告(2)
在克里姆林宫的宴会上,座位的次序一般是,斯大林居中,他的右手是主客,然后是翻译,其身后是贝利亚。这样,我便时不时地与国家安全首脑并坐。他几乎从来不动食物。但是,每次席上都会给他准备一盘小红辣椒,他就像是嗑瓜子那样一个接一个送入口中。一次,他给了我一个小辣椒,我将它放送到嘴边,就感觉到人整个似乎着了火。贝利亚笑了,并且坚持要我吞下去。我不得不做出样子,而后悄悄把辣椒抛在桌下。“这很有用。男人每天都要吃一盘这种辣椒。”贝利亚用教训的口吻说。他每次都要问,我为什么那么瘦。“我的体格构造就是这样的。”我回答道。我当然不能说,我们每天在克里姆林宫卫兵食堂吃的两根小灌肠,无论如何也不会增加我的体重。总而言之,每次有贝利亚在场我都会感到不舒服。因为他随时都会向斯大林暗示,我“知道得太多”。最终这件事情还是发生了。记得那是1944年秋天,我向莫洛托夫汇报华盛顿来的一份电报。人民委员一边听着,一边继续看桌上的文件。然后,他盯着我问道:“1934年你在波兰驻基辅领事馆干了些什么?”我一下子张皇失措,莫名其妙:这是什么问题?莫洛托夫盯着我。我明白了,必须马上回答。“在波兰领事馆?”我开始回想,“我的确去过那儿。当时我是基辅‘国旅’的导游。游客一般经波兰回国。我收起他们的护照,送到领事馆办理过境签证……”“这个我们知道,”莫洛托夫冷冷地说,“但是,这里谈到的造访波兰领事馆,并不在旅游季节,而是迟些,是秋天的事,并且你也不是从正门进去,而是走了后门。你在那儿干了些什么?”想想看,这已经都过去了十年。在这期间基辅遭到占领,解放时有过激战。古老的克列夏季克街遭到破坏,圣母升天大教堂被炸毁,不计其数的艺术珍品被烧毁,成千上万的基辅人牺牲。而1934年监视过我的某个人写的东西保存了下来,现在成了一个危险的物证。“我去找我的一个朋友。他从前是‘国旅’的汽车司机,所以我经常跟他一起载着客人在市内游览。后来他转到领馆工作,当然是经过有关部门的推荐。我偶然在街上碰见了他,他请我去车库坐了坐。我们坐了一会,聊了聊会天,抽了根波兰香烟,喝了杯德国啤酒——就这些了……”莫洛托夫的目光稍微缓和了些,后来他说:“我接受你的解释。因为这是贝利亚向斯大林同志报告了你去波兰领馆的事。你可以走了。”我似乎很幸运。因为我完全可能被宣布为混进圣地——斯大林办公室的“波兰白匪间谍”。现在回想起来,不禁感叹,这世界真小。波兰驻乌克兰领事是布热津斯基——美国著名的苏联问题专家、前总统卡特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兹比格涅·布热津斯基的父亲。如果当时对我立案,强迫“承认”的话,结果似乎是老布热津斯基策反了我。然而,与莫洛托夫的谈话并不是没有后果。1944年是在胜利的礼花中结束的。当时我们已经住在莫斯科维亚街的一套两居室里。房子是1944年春天,我的儿子谢尔盖出生之前分到的。我们非常幸运地找到了保姆,这对佳丽亚非常重要,因为她不想放弃塔斯社的工作。1945年新年我们决定在家里过。来了许多朋友和同事,非常热闹。客人们在凌晨才散去。1月1日,在人民委员秘书处值班的是巴甫洛夫。他从我家直接去了克里姆林宫。而我当天休息。我们整理好房间,出去到街上逛了一会,带谢尔盖玩了玩雪橇,便早早睡下了。元月2日的凌晨大约三点,电话响了。莫洛托夫紧急召我去克里姆林宫。我毫不迟疑,叫了车,几分钟之后便进了秘书处。我向在场的人问了新年好,但很快发现所有的人都不做声,表情阴沉。像往常一样,我想不经通报见到人民委员,但是科西列夫请我稍候,自己进了首长办公室。这一切都有些怪异。科西列夫终于回来,非常正式地对我说:“别列什科夫同志,维亚切斯拉夫·米哈伊罗维奇正在等您。”不知为什么,所有这些一下子让我感到很陌生,包括有一张长条桌和几排椅子的接待室,还有人民委员的办公室,似乎在过去的四年里我不曾每天来过这里。莫洛托夫,就像1940年我第一次看见他一样,低头看文件,桌上是一盏绿色灯罩台灯。我停在屋子中间,手足无措。莫洛托夫抬起头来,定睛看着我。最终他打破了沉默。“走近些,请坐。”我坐在写字台旁的椅子上,心里七上八下:我做错了什么?但我已经明白:出事了。“你最近没有父母的消息吧?”莫洛托夫问道。“43年11月去过基辅之后,我向您汇报过,在那儿没有找到他们。可能,他们死了或者被纳粹赶到德国去了,许多基辅人都是这样的。最近我也没有任何新的消息。”“可是贝利亚认为,他们是自愿去了西方。”“他有证据吗?”“他有自己情报人员的报告作证据。贝利亚向斯大林递交了一份报告,再次提到了你与波兰领事馆的接触。结合到你父母的失踪,他认为,出现了新的情况,需要进一步的调查。因此,他提出你不合适继续目前的工作……”莫洛托夫停了一下,考究般地看着我。我似乎僵住了。贝利亚的“进一步调查”意味着什么,不难明白。也就是说,贝利亚本人曾经建议我利用斯大林的好感认真对待大好前程,而现在我的前程全在他的手里了。我突然感到很漠然:一旦事情发生了,再努力争取也是毫无意义的。这时,莫洛托夫接着说道:“我跟斯大林同志商量过您的事情。他也认为,在目前的情形下您不能继续留在这里,在最‘高层’的身边。您必须马上将所有文件和保险柜的钥匙交给科西列夫和巴甫洛夫。在没有决定您的问题之前,必须呆在家里。再见……”完了。我就像在云雾中,摸索着走了出来,机械地打开了保险柜,取出了所有的文件夹,列了一张清单,我跟科西列夫和巴甫洛夫都在上面签了字,他们两人甚至没有告别,一下子就消失了。留下我一人在房间里。我坐在凳子上,努力地想理清纷乱如麻的思绪。我穿上了自己带着人民外交委员顾问将军肩章的制式大衣,戴上有帽徽的高顶帽,然后走向出口。在克里姆林宫的斯帕斯大门口,值勤军官拿过我蓝色的小本。它可以使我通过任何一道门进入克里姆林宫,非同寻常地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说道:“我奉命收回您的通行证。”这句话似乎永远彻底地关上了我身后通往过去的大门。我一言未发,来到了红场上,然后在城里漫无目的地游走。我不能马上回家。就像梦游患者一样,我在空旷的大街上走了几个小时。妻子上班之后,我才回到家里。谢尔盖睡着,保姆在厨房里忙活。家里我不能呆。每天,我都出去在城里逛游几个小时。整整两周,没有任何消息。前不久的同事和许多“朋友”一阵风似地都吹跑了。夜里,我等着敲门声——因为贝利亚许诺要进行“调查”。最终,1月17日,电话响了。是请我去《战争与工人阶级》杂志编辑部。我松了一口气。我跟这家杂志打过许多交道。有段时间莫洛托夫曾是实际上的总编,他托付我为编委会准备材料,看文章,给编辑部转交清样和版式的修改。我也非常熟悉副总编列夫·阿布拉莫维奇·列昂捷夫,他负责杂志的实际工作。他非常亲切地迎接了我,让我坐在自己办公室小桌前的椅子里。他说:“我们刚刚收到了中央委员会书记处斯大林同志签署的决定的抄件。那上面说,您不再担任苏联外交人民委员助理的职务,转调到《战争与工人阶级》杂志工作。事实上,我此前已经知道了这个决定,但还是想等到正式文件,然后再请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