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记忆”中迷失自我(二)
《一九三四年的逃亡》,苏童最早引起评论界以及读者注意的作品之一。家世小说的故事模式、日后苏童小说三大场景之一——枫杨树农村的登场、一段竹匠进城后发迹堕落的半传奇故事,这篇小说意欲向当代读者传递作家怎样的思想呢?而如果从文本试验的角度来看,这之前我们的作家中已经有了一个写《红高梁家族》的莫言,苏童和他的《一九三四年的逃亡》是否又给我们带来了真正形式上耳目一新的东西?《妻亲成群》,一篇对旧时代婚姻家事的拟真之作。我们不能不佩服苏童出众的想像力和他精妙的文字叙述,但看完这篇小说后你能体会到他比二百多年前的曹雪芹在人生和文学的境界上新出多少吗?也许,我们这样比难为了苏童?《红粉》,在题材上算是有新意,写了“妓女改造”那一段历史,而且用了同情的、人性的笔调来展示两位女主人公的人生。但除此之外,我们似乎不能奢望苏童会为我们带来什么新的惊喜了。《已婚男人》《离婚指南》,很细致地再现已婚男人在破裂的家庭面前所体会到的绝望与无奈,但诚如我在前面提到王朔与刘震云的创作时所言,苏童亦未能在再现生活的基础上为我们提炼出高于生活本身的领悟和思想,我们作为读者,仅能满足于通过小说这扇窗子对人物无聊而又平凡的生活做一番窥视和打量,此外再无其它。我对此一直很好奇:对于苏童而言,他的读者是否除了读小说之外,真的吃饱了撑的没什么要紧事去干了?在《刺青时代》《游泳池》《城北地带》这类描写“少年血”的中长短篇小说中,苏童的笔浅尝辄止,远没有真正深入进他想触及的残酷少年、残酷青春时代的腹部。他写了许多街头少年打架、偷盗、杀人的故事,却没能唤起我们阅读时内心的震撼和恐惧(甚至悲哀),给人的印像尚不及王朔那么一篇《动物凶猛》深刻。如果我们对苏童创作此类小说的初始用意没领会错,那么在向苏童的另辟新路的创作努力表示敬意的同时,我们有权利问,是什么阻止了苏童抵达他理想中的目的地?《肉联厂的春天》是典型的苏童特色的小说,也是我们这个时代大多数实力作家所写的大多数平庸之作的代表。“文字干净”“技巧娴熟”,这类用来评定所有大中学生作文课作业的文字恰恰可以用作评论家对这些小说所进行的不疼不痒、和气生财式的称赞。说了半天,什么又都没说,这就是故作深意的《肉联厂的春天》这类小说的特点。请注意,苏童的这篇“代表作”是发表在《收获》上的。这说明“勤劳诞生平庸”这一现像不仅出现在了苏童个人的创作中,也绝对符合了中国当代汉语小说与前卫文学所拥有的时尚。这不是苏童一个人的问题。至于像《美人失踪》《与哑巴结婚》《民丰里》这类小说,我们除了重温了一遍传统小说中的笔记风格、志怪志异的兴趣以及苏童对叙述声音的尝试外,又得到了什么?在《武则天》里,我们初步领略了苏童让亡灵说话和变换叙述人角度讲述故事的能力;在《米》里我们注意到了苏童对仇恨的观察和对**、贫穷、城镇、乡村这几者间微妙关系的慨叹。苏童显示出了他具备成为一名大作家的笔触和思路方面的潜质。但十分不好意思地是,在提及前者时我想到了写《我弥留之际》的威廉·福克纳所达到的澄明境地;而在初次读完后一部长篇《米》不久,我又很凑巧地重翻了老舍的《骆驼祥子》,(虽然前者的故事扣子应在一个“米”字上,而后者则应在一个“车”字上,但我始终以为两部长篇主人公对于“贫富”与“仇恨”的体验,有许多相似之处。)我很为自己曾经对八十年代中叶这一代小说家的信赖和推崇感到惭愧。同时,多年以来,由于自己的诗歌写作实绩和拥有与苏童同样的“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这一大学背景所带来的荣耀与自豪感,也在不知不觉中大打了几分折扣。“没有大师不能埋怨时代,而应该埋怨自己和你的同时代人,看看你们与大师究竟相差在哪儿?”这感慨因阅读苏童的小说而起,却并不仅仅指向小说家苏童一人。我觉得,它是苏童这一茬作家以及他们身后更新一茬作家所面临的大问题。天大的问题!说到苏童个人的创作,我还以为迄今为止,他的问题除了在于无休止地着迷于对小说技法的尝试与复制外,选取题材的目力所及:仍过分局限在对过去时态故事的“追忆”之中。看看苏童小说的时间背景吧,从少年时光、“七十年代初期”一直上溯到“妻妾成群”的“红粉”年代,上溯到“我祖父”时期,乃至于虚无飘渺的“帝王生涯”时光……他不是没写过当今题材的小说,但这类小说在数量上要比前一类小说少得多;而且,留给读者的印像也不及《妻妾成群》《红粉》这类小说深刻。这究竟是为什么呢:一位当代小说家写起“过去”题材的故事反而要比他写现在的生活显得从容得多、流畅得多、也让人叫好得多?莫非我们今天的生活真的不像小时候或旧时代或历史上的某一个年代那么激动人心?为什么喜欢写没经历过的事情?在散文集《寻找灯绳》的一篇文章中,苏童是这样回答的:“我想除了我崇尚虚构这条理由外,更重要的是我的热情总是穿过浮躁的现实生活而指向过去,这是一种写作或思考的习惯。”“什么是过去和历史?它对于我是一堆纸质的碎片,因为碎了我可以按我的方式拾起它,缝补叠合,重建我的世界,我可以以历史关照现实,也可以不关照,我可以以历史还原现实,也可以不还原,因为我给自己留下了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我的写作也便获得了一个宽广的世界,我写作的乐趣常常也在于此。”“一方面沉迷于过去,一方面又担心往历史去的路越走越短,我试图把握现实,但常常发现自己的影子只是在交叉小径前徘徊。”这个聪明到了极点的苏童!该说的话他全自己一个人说了,有关他写作的偏好,他创作深处所蕴含的迷惘与困惑,以及作为一名职业小说家他所面临的难题,他全都明白,而且明白得很!那么,苏童尝试过改变没有?尝试了,但效果并不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