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文化”装束下的小气象(上)
在我的认识里,贫困的土地总是与“儒道释”
哲学相辅相成的,而由“儒道释”
意识所渗透的土地,自有“儒”
的安宁、“道”
的乐趣、“禅”
的意境,。
我们虽然不好说中国大部分土地的贫瘠,是由“儒道释”
思想造成的,但这些土地始终在贫瘠中,则自然有“儒”
的安宁、“道”
的乐趣、“禅”
的意境,在消解人们不满于现实的冲动,自然也就消解了人们改变现实的可能性。
因此,只有当儒家以道德和等级对人的**钳制时,才有了《人极》中“拉毛”
因性冲动而被光子杀死的悲剧,也才有了“小男人”
这种权势人物横行乡里、纵欲无度的等级性平衡;同时,只有当道家形成“水往低处流”
的“简朴”
性生存态度,倡导“生也没高兴的,死也没痛苦的”
乐天知命时,才有了《白朗》中的“白朗”
从盖世英雄到一阶隐士的人生处理,也才有了《商州又录》中“一个小妞拿了刚从鸡窝取出的热蛋眯着眼儿对着太阳耀,一个老爷子喝了柿子烧酒,醉倒在火塘边”
的迷人景观;更不用说,“禅宗”
的出现,或者“禅宗”
作为中国古代文明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其实就是对“儒家”
和“道家”
生存方式的一种“看破”
──“禅宗”
是在看破了“白朗”
盖世英雄的一生,又看破了“白朗”
作为隐士的一生之后,才以“虚无”
“清静”
“悲凉”
的终极状态,出现在贾平凹的视野里的。
于是,“禅”
在中国古代价值结构中,既是对“儒、道”
价值局限性的批判,又是对有局限性的“儒、道”
哲学的自然结果,并由此形成了“儒道释”
价值的循环性,“儒道释”
的生命力也由此得以体现。
而“禅”
在贾平凹的小说和散文里,就不仅显现在他别具特色的《月迹》《爱的踪迹》《文迹》等以“迹”
为题的篇名中,而且显现在《对月》中所说的“老和少是圆的接榫”
的循环论思想之中,显现在《读山》“山风森森,竟几次不知了这山中的石头就是我呢,还是我就是这山中的一块石头”
的物我两忘、凄清的心境描写中,更显现在与“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相类似的《废都》的一片悲凉情境之中……更重要的是:当“儒道释”
不仅作为一种传统文明的思想制约着贾平凹笔下的人物,而且也一定程度上制约着贾平凹创作本身的时候,问题的严重性就显示出来了。
本来,就“文化制约着人类”
来说,任何一个作家都不可逃脱本民族文化精神的统摄。
这种统摄,使得以《圣经》为文化源头的西方,只能产生莎士比亚、托尔斯泰、卡夫卡、昆德拉等具有强烈“形而上”
意识的作家,这是因为《圣经》的“此岸和彼岸”
的两分法所导致。
同样,当以《易经》为文化源头的中国,只能产生曹雪芹、鲁迅这样的我称之为“形而中”
实践的作家时,这同样与《易经》将所有的价值都在现实层面上来谈的思维有关。
因此,抽象地说西方作家重视“彼岸”
,中国作家重视“现实”
(不能用与“彼岸”
相对的“此岸”
来称谓,因为“此岸”
和“彼岸”
是一对范畴),在文化的意义上并没有错。
然而,正如西方中世纪的教会理论与近代人文主义理论,是对《圣经》的不同诠释一样,西方古代文明、近代文明和现代文明,由此也可以作为对《圣经》的不同理解而形成自身。
在此意义上可以说,文明就是由一种特殊的理解而奠定──不仅西方各种文明是这样,中国的古代文明,由此也可以称之为“儒道释”
文明。
而作家,则可以称之为对文明这种理解的“理解”
──优秀的作家以自己的艺术语言创造自己的“理解”
,而平庸或平凡或者自甘平庸、平凡的作家,则依附于文明所提供的既定的理解。
这样的作家,顶多以个性的差异来阐释相同的理解。
可惜的是,当自信、自尊、自我要求很高的贾平凹,用这种尺度去衡量时,便露出他“秦汉文化”
装束下的“小”
来。
因此,当卡夫卡以“人在世界的微不足道和卑微”
的体验、昆德拉以“人在世界的存在性窘境”
来表达不同的对西方现代哲学的理解时,沈从文、汪曾祺、张炜则只以不同的个性、不同的故事和情节来表现对“纯洁”
世界的共同想往,从而与屈原意义上的“道德性的自我完善”
融会起来。
这一方面强化了“儒道释”
思想的生命力,另一方面也衬托出像曹雪芹、鲁迅这样的作家的稀有性。
曹雪芹与很多中国作家不可同日而语的地方,不在于我们可以从《红楼梦》中找到贾政、薛宝钗身上的儒家风范,也不在于从“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这样的语言中,体察到“万事皆空”
的禅宗意味,更不在于作家制造出一个乐陶陶的、类似“桃花园”
的道家式的梦幻世界,而在于无论是“贾宝玉”
这个人物形象,还是作品的整体意蕴,都不是“儒道释”
观念所能把握的──贾宝玉不事功名,成天厮混在女儿国里,本身就是作为“逆子”
的形象与儒家文明相对抗的;但这种“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
的抗争,又不符合道家对“情”
“意淫”
的回避、抵违……而这种只要与女儿在一起便快活的“逆子”
,在家败之后可以行乞,可以寻求一个没有女儿的女儿国,却绝不会“出家”
(贾宝玉从来没有看重现实的什么,当然也就不会看轻尘世),也不会中什么“举人”
(贾宝玉在家兴的时候无此可能,在家败的时候更不可能,因为他本人并无“义务”
意识,高鹗的处理可谓败笔)。
由此,作品的整体意蕴,就从建立一个脆弱的、冰清玉洁的(非儒家的道德式纯洁)、梦幻般消失的女儿国,来对抗“儒道释”
所构成的现实的“否定关系”
中体现出来──而这样一个世界,是中国文学史上所不曾有过的,也是后来者无法重复的(高鹗本身以及诸多续集便证明了这一点)所以我们可以说曹雪芹完成了对于“儒道释”
的一个属于自己的“否定。
同样,我之所以说鲁迅的价值立场也具有这样的性质,不在于鲁迅对胡适、钱杏屯等西化派为代表的乐观主义的鄙夷,也不在于鲁迅曾有过十分黑暗的鬼气、悲观的心境,以至多少具有老庄虚无主义的嫌疑,而在于鲁迅的“绝望”
,不是放弃努力的老庄式的虚无,鲁迅的“希望”
,也不是真理在握的信心百倍或趾高气扬,这样,鲁迅“绝望中的希望”
或“希望中的绝望”
,就不同于中国现代任何作家的“希望”
或“绝望”
,也不是胡适们的“希望”
加老庄们的“绝望”
这种矛盾状态所能解释的。
其原因就在于:鲁迅批判儒教的“吃人。
但没有舍弃孔子关注现实问题的态度,鲁迅笔下的“枣树”
有“禅”
的悲凉意味,但又多了份“这样的战士”
的抗争,鲁迅不具备周作人等品茶玩古的闲适,但又多了份比较乐观的看待生活的态度……因此,鲁迅的审美取向就既不是“儒道释”
能涵盖的,也不是肤浅的西学立场所能说明的,而是站在我所说的“超越中西方双重局限”
的立场上,体验他那只能在“沉默中感到充实”
的“新文化”
──鲁迅是因为不能自己将其道出、或进行身体力行的实践而绝望,但又因为意识到那价值的“在那里”
而感到“无言的充实”
的。
话说到这里,贾平凹价值立场的既定性和模糊性,便渗透在《人极》《天狗》《静虚村记》《静》《商州又录》《废都》等诸多作品之中,甚至在《秦腔》《五味巷》这类力作中也暴露无疑。
应该说,比之韩少功、余秋雨等文化性沉思的作品,贾平凹虽然避免了依据西方价值尺度进行文化分析的套路,在上述作品中追求他称之为“大散文”
的文化气象──但仅仅在“文化气象”
这一点上,《秦腔》《五味巷》《废都》还是相通的。
那就是:“生动”
的文化气息如果缺乏有价值的思想导向,其文明的走向,便肯定是废都中的“无序。
如果以为以“秦腔”
为代表的土地文化可以构成对今天中国城市文明的“否定”
,那正是贾平凹缺乏自己独立思想支点的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