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时人对此一枝花,如梦相似(1)
我见过胡兰成先生一面,那时我高中毕业,随朋友去朱天心家玩,带我去隔壁邻居家坐坐,便见一白发老先生从楼上走下来,穿著还是一袭长袍,笑笑点点头、和蔼可亲。朱天心说这是胡爷。那年我们都小,随天文、天心称胡先生为胡爷,辈分已定。胡爷流亡日本三十年,于一九七四年应邀华冈讲学,后来还是因为当年往事难被接受,遂应朱西宁老师之安排,下山客居朱家旁一年;那年我们因缘际会而办起了《三三集刊》。之后,胡爷返日,七十五岁去世,葬于东京福生。办“三三”那几年,我写了三本书,第一本书天心帮我拿到日本敬呈胡爷,胡爷彻夜看完,清晨下楼问天心:这个这个阿丁有多高?答曰一六五,胡爷似是苦恼的想想,随即开颜一笑,似是自言自语说:没关系,李白也不高。遂让天心带回一套日文版的《今生今世》赏我;另赠一幅拓印书法「江山如梦」。那书里胡爷亲笔一页页校勘过了,那幅书法悬在我家客厅数十年,我喜欢胡爷的字,风姿潇洒,自在生长。这是我跟胡爷的因缘,先说明白了,好验明正身。我喜欢胡爷,是他的文章开了我的悟识;是他的大气宽了我的性情。许多人是因为张爱玲而喜欢胡爷的,我不是,我是先认识了胡爷,才能懂得张爱玲。那时我们办“三三”,看的说的想的写的都是胡兰成与张爱玲,时人讥之为张腔胡调;是不是呢?多年后的今天我重看自己的一些旧作,如同张爱玲一般的满目荒凉,毛骨悚然,果然我是!当然不是全部,但后期几篇自命写得十分世故的小说不归入张派也难,难怪不再写了。后来我开始改写剧本,想来是想极力逃脱胡腔张调的文字魔咒,这一逃便是二十年。《她从海上来》,写的是张爱玲一生传奇,胡爷自然难脱干系,这两个人难说难道,因为都同是世俗又不俗之人。世俗好写,不俗也好写,人的复杂多面性却是最难以戏剧呈现,因为难以统一。因此这出戏,对我跟蕙玲都是比《人间四月天》更难的挑战。《人间四月天》写“情”的真,易懂,《她从海上来》写的是“人”的真,难。戏剧提炼人生,因为精粹、所以去芜存菁;此所谓整理人生、此所谓情节主题、此所谓戏剧人物、此所谓之戏剧化也。一般传记人物,是由历史定位、或者社会定位来说起,本人性格、一生行谊、皆藉以铺陈解说证明传记人物一生主题之戏剧人格,其它不入格的细节,只能“去芜”去掉了。王蕙玲的这两部传记人物剧本,却挑战了这个难度。《人间四月天》还好些,徐志摩一生追求灵魂伴侣,已具戏剧主题。我们从情感的追求,生命的执着去理解,那些不甚戏剧化的人物性格和情节,矛盾不统一不具戏剧合理性的真实人生境遇及人物,才因此打动观众真实的情感。《她从海上来》谈的不是情,是张爱玲的生命,而张爱玲的生命是什么呢?她不像徐志摩有着叨之念之的生命主命题,她就连自己文学作品都不爱提出冠冕堂皇的主题或意义,她只写人、只写生命、写人的生命与生活的环境,她不拿命题框住她笔下的人,写她的传记,能又以什么来框住她、帮她代言呢?张爱玲的人生越行越低调,就连她跟胡爷的恋情,也终生保持沉默,不发一语;她刻意的保持**,远避他乡,隐居于世;张爱玲不留自传,她的生命不自言,以至一生成谜。那么,要怎么来说她呢?王蕙玲想写张爱玲,不同于坊间许多张爱玲传记的是,她不企图从张爱玲的生平去解析张爱玲的作品,也不企图来诠释或界定张爱玲。她只是,以同是创作者的经验,去理解及感动另一个创作者的生命。她想说的,是「不管怎么样,她一生都在写,不停的写。」这样的创作者的生命。追寻张爱玲生命的轨迹,王蕙玲从自己的感动出发,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创作者相同及不同于一般人的生命。生命无主题无答案,生命里只有许多的感动。《她从海上来》不解答张爱玲,只诉说张爱玲一生的经历,和我们对生命的感动。因为是张爱玲,因为张爱玲难说,因为张爱玲难说又不愿意硬加诠释,因为难说不能多说又不得不说得准确;因此这个剧本有其特殊风格,王蕙玲打破了时空的限制、不依时间轴进行情节,故事从张爱玲中年到了美国之后开始、再接回少女成长时期,而后成名、与胡兰成恋爱,离开中国,再跳接回一九六二年的美国婚姻,而至老死他乡。为什么传记故事,却不依惯例的从出生开始,顺着时间进行写起?王蕙玲说,选择这里开场,许多原因中的一个,便是因为这时候的张爱玲对国人是完全的陌生,因为不熟悉,才能让观众先摆脱掉对张爱玲许多先入主为主的概念,有机会重新认识张爱玲。从凡人里看出不凡之处,便是《她从海上来》的企图。从美国部分开场,张爱玲三十六岁,是个来自上海的中国作家,除此之外,一片空白。这样的出场,张爱玲便纯粹只是个普通人,顶多,多了一个作家身分。由这里,从她一个平凡人的身分,我们看到她与瑞荷平凡几近无趣的恋爱、平淡的婚姻,再从一点一滴的细节、一些记忆,从张爱玲的回忆,故事才倒叙回她的出身、童年及后来的一切。是的,想知道张爱玲的传奇,便应该先知道她只是一个“一般人”。